第626頁
「哪只狐狸?」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指揮官,別裝傻。那隻紅狐狸,我見你抱著它開過會。」季宋臨比劃了兩下手勢,側身給人讓路——潛艇里的空間十分狹窄,「我想把它帶下去,這個要求不過分。」
季垚撩著眼皮,他似笑非笑地抬著嘴角,手指轉著指環,讓光線在五指間遊走。路過的執行員背著背包,目光在兩人臉上停留一會兒,又匆匆忙忙地鑽進下一個艙里去了。
「他們長得真像啊。」人們私下裡都這樣小聲說,連跟著二等兵下去查看反應堆的機械師們此時也忍不住嘴碎起來,儘管艙中高溫襲人,他們的額頭上很快起了一層大汗。
潛艇外面的基地甲板上傳來號子,一聲一聲震著玻璃似的北極的空氣,發出噹啷的回音,然後又一陣風一樣消失到雪原底下去了。纖雲還掛在那裡,天空依舊藍得刺眼,幾乎逼人落淚。
季宋臨站在指揮艙的樓梯下方等著季垚答話,他偶爾偏過頭看看外面,抬手遮掩天光。季垚點了點鞋尖,手指在指揮台上敲了敲,說:「那狐狸是你養的?」
「是的,當年它還是一隻剛出生的小狐狸,是我把它養大的。它驅散了我很多孤獨,當我坐在望遠鏡下探測星空的時候,它也會蹲在我腳邊,等我把他抱到鏡筒前,告訴它那是哪一片星雲。它是一隻很聰明的狐狸,你應該也知道的。它能和你一見如故,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這令我感到吃驚。」
季垚笑了笑:「我以為那只是一隻野狐狸,剛好跑到了我身邊,剛好被我救下。我當時是多麼高興啊,我得到了一隻狐狸的垂憐、一點自然的恩賜,我起碼是被上天眷顧的那一個。」
說完他歪了下脖子,打開肩膀面對著季宋臨,把兩把唐刀卡進背上的暗扣中,收緊了脖子繼續說下去:「我沒想到這原來也是你的把戲,全都是你早就寫好的劇本。季宋臨,你還真是有點本事。那口井是你們挖的吧?井下的炸藥也是你埋下去的吧?你知道嗎,符衷就是被你那口井給害的;我這條腿,也是被那些炸藥炸傷的;我有很多執行員,是在撤退過程中被炸死的。」
「我知道,你說的我都知道。」季宋臨點頭,他別開視線,手指頂著小指指根,「對不起,我這樣做只是想製造和你見面的機會,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沒有想到。」
「其實那時候你就在附近對吧?嗯?爆炸發生的時候。你知道我在說哪件事,你不要在這裡給我裝傻。要不然你為什麼能那麼恰逢其時地出現,剛好就把符陽夏的兒子救了?你一直都潛伏在海里,眼睜睜看著我們被弄得一塌糊塗、一片混亂,還眼睜睜看著你兒子差點被炸死。你好有本事啊,季宋臨,我的這副鐵石心腸,一定繼承於你。」
外面的號子聲漸漸響亮起來了,是岳上校在整隊,潛艇中的執行員陸陸續續出去。玻璃似的空氣被號子的聲音震動得越來越厲害了,簡直要碎裂開來,連裂開來的碎片,都是一塵不染的。
執行員路過季垚的時候會抬手行禮,卻看到他和季宋臨兩人在對峙,季垚的眼中盛滿了和北極空氣一樣澄澈而透明的悲哀和憤怒。執行員侷促地低下頭,攀著舷梯上去了。
「對不起,指揮官。」季宋臨的喉結上下滾動,他的目光不敢再季垚臉上停留很久,壓抑的嗓音中漏出一絲帶著氤氳水汽的哽咽,「我沒有想到會這樣,這並不是我的本意。我罪有應得,我罪無可赦,你所失去的一切,我將會努力償還。」
「償還?你拿什麼償還?那是人命,是鮮血,是人類的精神。你要拿什麼償還?拿你執行部前部長的身份嗎?我不明白。如果不是因為那點可憐的尊重,我將會在這裡叫你一聲混蛋。季宋臨,我不管你以前怎樣功勳卓著、榮耀滿身,我也不管你之前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好事,你在某些方面,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你讓我感到失望。」
季垚將兩條皮帶綁好之後,拉住舷梯扶手,抬腿跨上去:「我曾經滿懷期待地尋找自己父親,我找了十年。我以為他會像個英雄一般出現,但實際上事與願違。」
「是的,我承認,當時我就在海里,我承認。」季宋臨說,他上前一步,語調急迫起來,「如果你要因此懲罰我,我毫無怨言,因為我確實該被懲罰一頓。我當時沒有上岸,我本可以上岸的。但是你知道,如果我上岸了,那這事就說不清楚了。我想創造一個偶然的假象,讓自己看起來冠冕堂皇。我知道我把符衷挾持了,你們就不會對我怎麼樣,還能藉此見見符陽夏。」
「符陽夏,符陽夏,又是符陽夏。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想見他,甚至比見你親生兒子還想見他?好吧,原來我只是無關緊要的那一個。」季垚說,他踩在舷梯上,光落進他眼睛裡。
季宋臨忽然把身子轉開,季垚用餘光瞥到他很快地抬手蹭了蹭眼尾,然後張開嘴,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又咽回了肚子裡。他依舊不露聲色,呼出一口氣後說:「對不起。我可能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情感,我也不知道要怎麼面對自己的兒子。我脫離世界太久了,我的記憶還只停留在十多年前,那時候......都還年輕。」
他沒有說是什麼人都還年輕,他總藏山不露水,竭力地想隱藏些什麼,但他的腔調、眼神和動作全都出賣了他。季垚知道季宋臨有難以啟齒的往事,而那些往事往往不堪回首,卻又常在月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