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5頁
符衷點點頭,夥計歡快地吹了個口哨,低頭在許可證背面敲了一個章。符衷注意到他臉上長著淡淡的雀斑,從兩頰到鼻樑都是這樣的斑點。夥計把符衷的證件從窗戶下面的洞裡遞出去,伸出五指朝他擺了擺手,用烏斯庫達爾語說了句祝福的話。但符衷沒有馬上走開,他把證件放回衣兜,看著崗亭里的人一直衝他笑,說:「你不害怕嗎?」
「害怕什麼?」夥計聳了聳肩。
「核彈正朝我們飛奔而來,你怎麼看起來還這麼快樂?」
綠色的眼睛眨了眨,說:「因為詩人薩迪曾經寫下一行詩,說『整個世界都充滿那樣的狂舞和歡欣』,我覺得他是對的。」
符衷哦了一聲,他聽懂了這個人的意思。薩迪詩人用一生去觀察塵世的美,他也能比常人更加清醒地認識到這個世界的本質。崗亭里的夥計打開了音樂,開始放起了插rlie Parker的薩克斯曲。符衷覺得這個人確實像個詩人,他的想像力和他的貓一定會像馬一樣插翅飛翔。
回到房間後,符衷關上門,迎接他的是屋子裡禁閉的百葉窗、清淡的香水味和朦朧的探照燈光暈。符衷摸了摸額頭,還有些發燙,體溫沒有降下去。後腦有些發疼,不過是一陣一陣的,就像海浪拍打著伊卡洛斯掉落的那片海岸。符衷給自己調了一杯糖水,打開燈後在柜子里找出幾個藥瓶,倒了幾片藥在手心裡,就著糖水吞了下去。
他頭很暈,看了看牆上的時鐘,還有半小時可以休息。符衷看了眼電腦上發來的動態報告,然後脫了外套躺在床上打盹。枕頭很軟,他閉著眼睛,沁涼的寒氣慢慢襲來,符衷能感覺到手腳在變涼。闔上的眼皮是滾燙的,灼人的寒冷把他烘著,耳畔傳來飛機引擎的呼嘯聲。和無人機作戰只是不久前的事,現在卻覺得已經過去了許多年。
符衷做夢了,夢裡的天空是干萎的玫瑰色,就像穆斯林從頭裹到腳的長袍。他又夢到了季垚,他站在純白的海岸上,海水散發著西瓜和檸檬的味道。耀眼的太陽、深邃的海灣、帆船的桅杆。當他夢到與季垚相關的時候,就感覺自己變輕了、變小了,像柳樹飛舞的白絮,時間在他的夢裡沒有意義。
所有與季垚相關的夢都散發著灼人的熱浪,盛夏、赤道、陽光,雜花生樹、鳥鳴啁啾。似乎這些象徵物組成了季垚本身。只有強烈的光線能讓人觸碰到世界的真實,當陽光像利劍一樣把眼睛刺瞎,那一瞬間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奧林匹斯山。雄鷹飛臨蔚藍色的停泊港上空,馬爾馬拉海中長出了一棵巨樹,季垚就從那海水中走來。
驚醒後,房間裡迴蕩著滴答聲。鐘錶告訴他,他只睡了不到十五分鐘。符衷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黑暗裡住著無邊無沿的孤獨,他醒來後覺得自己更愛季垚了。他聽到廣播裡在說核彈已經被雷射武器摧毀,很輕很淡地笑了笑,把頭埋在膝蓋上。核彈飛來前,符衷沒有覺得有一絲緊張,他只想躺下來休息,在夢裡和季垚見面。
薩迪詩人是對的,整個世界都充滿那樣的狂舞和歡欣,只不過狂舞和歡欣都是別人的。
符衷坐了一會兒就下床去,穿好外套和鞋子去盥漱。體溫降下去了,頭暈的感覺減輕了一點。符衷撥弄了一下耳垂下的銀色耳釘,擦乾淨臉上的水後走出了門。
他把小七牽出來,抱著它的脖子揉了揉。小七剛洗過澡,渾身的毛髮蓬鬆鬆的像朵雲,符衷喜歡小七身上黑褐色的毛。他從看守員手裡接過配備給小七的防爆服,仔細地給它穿上,穿上制服後的小七立刻變成一條威風凜凜的大狗了。符衷檢查了小七的脖子,看到它戴著的項圈還是原來舊的那個,符衷摸了摸上頭金質的笑面狐狸徽章,把狗繩拴上。
符衷來到碼頭上,風颳得狠了,風旗像要被扯碎了一樣嘩啦啦地發出呻/吟。被積雪覆蓋的海面刮來一陣陣砭骨的朔風,把帽子上縫著的皮毛牢牢粘在布料上。符衷一手朝著衣兜,一手牽著小七站在冰塊遍布的碼頭甲板上望了望橫亘在天際的亞歷山大大冰架,烏雲沉沉地壓在冰架上方,鍍上了一圈朦朧的暗藍色光線。
小七衝著暗白的雪海汪汪叫了兩聲,符衷晃了晃繩子,示意他安靜下來。哨聲響完後,一個潛艇兵從甲板上走下來,朝符衷行了禮:「長官。」
符衷點了點頭,寒風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不得不抬手遮擋風雪。他環視了一圈,然後跟著兵登上潛艇的外部舷廊,從敞開的艙蓋中扶著梯子走了下去。符衷不是最後一個登艇的,在他後面還有陸續前來的海洋學專家和地殼鑽探組。符衷找到自己的隔間,把沾滿雪花的外套脫下來掛在牆上,看著外面的士兵把鑽探組帶下來的器械零件搬到貨艙里去。
齊明利教授摘掉圍巾,在符衷對面坐下。符衷正疊著腿靠在椅背上看最新的一版報紙,抬起眼睛看了看教授,打了一聲招呼。齊明利搓了搓手取暖,說:「你也到海底去?」
「嗯。」符衷點點頭,他沒把報紙放下,面前一杯熱咖啡冒著蒸汽,「剛從外面運過來了一批東西,我得去看看。」
外面兩個兵跑了過去,符衷聽到他們在喊什麼,應該是要下潛了。齊明利拍了拍膝蓋,拉過大衣裹住身子,沉默了一會兒,說起另外的事:「『地獄蟲子』已經運出去了。」
符衷把目光從報紙轉移到齊明利臉上:「你是說對付改造人的那種武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