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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玉郎,吾兒……

    夏焚風樂顛顛道:「嘿嘿嘿,那當然,咱們打小就跟著殿下混,自然是只要殿下好,咱們就什麼都好!」

    他一向大大咧咧,粗枝大葉,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可秋雨影卻是個人精,是個狐狸,他敏銳地發覺阮君庭意有所指,周身一凜,慌忙掀了衣袍,端端正正跪下,「殿下恕罪!屬下等只是替殿下籌謀一個權宜之計。」

    夏焚風這才發覺自己可能說錯話了,慌忙跟著跪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殿下恕罪!我……,我們就是說說而已,啥事兒還不都是您說了算!」

    阮君庭盯著他的頭頂,良久未響,整個寢殿中,氣氛寒涼地瘮人。

    「都下去吧,孤想一個人靜靜。」

    他揮揮手,不再理會這三人,徑直入了紗帳深處。

    外面,三個人魚貫而出,傳來極輕的關門聲。

    ……

    那年,他只有十二歲,率百人深入西荒。

    那時候,他就知道,單憑橫掃蠻人諸部,並不足以與新帝阮君瑜談條件。

    若不能抓住機會,一戰成神,那麼,回到北辰之後,等待他的,將是比冷宮中的那十二年更加悲慘的一生。

    他需要最偉大的功勳,最顯耀的戰績,一個無可替代、無人能及的籌碼!

    於是,他決定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干一件自古以來,無數太庸天水的帝王都想要干,卻沒人能幹成的大事!

    闖神山!

    西荒神山,也就是九御之人口中的太沖山。

    世間東有太庸,西有太沖,中央天水一道,才養出了其中的無數地靈人傑。

    十二歲的少年阮君庭,帶著秋雨影、夏焚風等一百號人,一路殺入神山深處,直闖到兩扇與山同高的黑色石門前。

    阮君庭他也是真正面對這兩扇巨大石門時,才意識到自己終究是太年輕,太心急,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然而,事已至此,根本沒有後路可以退!

    不成功,便成仁!

    山中,隆隆巨響迴蕩,石門裂開了一條縫隙。

    縫隙那一頭,一個足有兩個他那麼高的男人,手持巨槊,立在關口。

    那個就是戰錚峰,也就是《西荒神物志》中所稱的西荒神王!

    他奉太沖聖教之命,看守這兩扇石門,嚴禁九御之人通過,也絕對不準許太庸天水之人靠近半步。

    十二歲的阮君庭,身量還是個孩子,他能傲然立在這裡,令戰錚峰眼前一亮!

    然而,兩番交手下來,更讓他震驚的是,在他體內,有著與小小年紀和孱弱的體質極不相配的,浩瀚如海的內力!

    一種天生的,只有皇族血統才可能擁有的,天賜的力量!

    小小年紀的少年,無論被打倒多少次,都會重新爬起來。

    他愛惜他的部下,讓他們都站得遠遠的,卻偏偏不愛惜他自己。

    仿佛今日若是不能闖過神山,他便寧可粉身碎骨,戰死在此!

    戰錚峰越戰越是疑惑,幾次三番手下留情。

    而最讓他無法痛下殺手的是,這孩子的眼睛和他眼中的光芒,實在太像一個人了。

    他想要將阮君庭擒了,將他的來歷探尋個究竟。

    可這孩子卻抱了一顆玉碎的心,即便是死,也絕不屈服,更是不降。

    他越是如此,戰錚峰就越是不願傷他。

    直到他們同時看到,那兩扇大門之間,不知何時立了一位聖潔無雙的白衣女子,如一尊月神,靜靜望著他們。

    她一身清冷,高不可攀,不食人間煙火,那雙鳳眸和裡面的傲然,與阮君庭如出一轍。

    「好勇敢的一個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她的聲音,空靈地不真實,迴蕩在巨大的山隙間。

    「阮玉郎。」阮君庭鬼使神差地沒有報出真名,「你又是誰?」

    他已戰到精疲力竭,心知自己今日必敗,所以,既然是要葬身於此,那就不配再留姓名在人間。

    「我是守護這座山的人。」女子神情微微一動,情不自禁地邁出了石門,之後又強行克制地停住腳步,「我在這裡很多年,卻第一次見到小孩子,覺得很開心,不如,我們交個朋友,如何?」

    「不必了。」阮君庭以劍撐地,強行讓自己站穩。

    「呵呵,你小小年紀,就豁出性命來闖神山,到底為什麼,讓我猜猜?」女子罕見地笑了,笑得如整座黑沉沉的山隙中都開滿了花,可那笑容,又滿是心疼。

    「你的家人都不疼你,你不顧一切,想要證明存在的價值,為自己贏得立足之地,對不對?」

    她試著走向阮君庭,就像小心翼翼靠近一頭受傷的小獸。

    阮君庭戒備道:「我沒有家人!」

    「好……,那就算是我錯了。」女子眼圈微紅,順著他說話,「西荒神山,是太庸天水歷代帝王的百戰不勝之地,你這樣小小年紀,只帶著百餘人,卻敢前來,實在是勇氣可嘉。」

    她心疼地靠近他,三步遠近的距離,小心翼翼仔細看他,從他滿臉的血跡和凌亂的髮絲間,努力辨認每一道輪廓。

    「我很喜歡小孩子,特別是你這樣勇敢倔強的孩子,今日既然相見,便是與我有緣,不如這樣,想要什麼,隨你說出來,我都可以給你。」

    「你出什麼條件?」阮君庭根本沒有抬頭。他不拒絕,因為他來神山,本就是有所圖!

    只是,這世上,哪有那樣的便宜事?

    單憑喜歡?不可能!

    無論是冷宮中的一口飯,還是今日得以帶兵征西,這世間的一切,都是要付出代價來交換的!

    女子微微愣了一下,旋即,通透的心思就明白了一切。

    她微笑而溫柔,更加小心地靠近他,試探地伸出素白的手,想替他攏去額前濕漉漉的亂發,「實不相瞞,我是這神山中的聖女,一生侍奉神祗,守護子民,不得成婚,更不可能生兒育女,可是我又偏偏特別喜歡小孩子,若是當年,我與尋常女子一般談婚論嫁,如今的孩兒,也該有你這麼大了。」

    她的手,好軟,好輕,指尖,好溫暖,那是阮君庭有生以來,從來不曾體會過的溫情。

    他破天荒地沒有避開她,嘴上卻倔強道:「拿開你的手,我不是小孩子!」

    越是如此,就越是令人心疼。

    聖女將手指微微挪開,卻捨不得收回,只停在他臉側,仔細瞧他顯露出來的眉眼,「孩子,不如我們立一個約定,你若是答應,我願意以神山中半數寶藏相贈,你有這筆財富,在這世間,就再沒有達不成的事,如何?」

    「說。」

    他小小少年,身高還不及她,卻已經有了幾分男人的冷硬。

    「好,這個約定就是,你拿了我的寶藏,從今以後,每年來這神山腳下,喚我一聲娘親,如何?」

    她滿心期待地等他答應。

    千百年來,太庸天水那些帝王,每每妄圖闖入神山,為的無非就是這些寶藏。

    現在這個孩子,只要張張嘴哄她開心,便可分得一半,他一定沒有拒絕的可能。

    然而,這個要求,對於一身驕傲的阮君庭來說,卻幾同莫大的羞辱!

    他神情驟然一冷,將頭一偏,避開她的指尖,方才那一點點對她指尖溫暖的貪戀霎時間消失地無影無蹤。

    「恕不奉陪,告辭。」

    他拄著劍,一瘸一拐,艱難地要離開。

    「等等!那就只喚一聲!如何?就一聲!」身後,聖女立刻讓步。

    「不可能。」阮君庭繼續倔強地往前走。

    「等等!孩子,你等等,我不要你喚娘親了,你等等!」她追上了幾步,又怕嚇著他,就只好又停在三步開外。

    阮君庭的腳步停住了,他入了神山,也的確不能空手而返。

    「換個條件。」他回頭。

    「你……,你幫我抄一本書,可好?」

    聖女腦子轉的飛快,卻是完全懵的。

    他來的突然,她完全不知所措,又怕他若是就這樣走了,此生便再無相見的機會,只好隨口想了個由子,先留住他。

    「可以,不過我沒有太多時間。而且,我只拿抄一本書的報酬,證明我來過神山便可。」

    「……好,一言為定。」女子一口答應。

    就這樣,阮君庭安頓了部下,隻身隨聖女和戰錚峰邁過了那扇門。

    那聖女謹小慎微地安頓他住在一間石室,又親手替他療傷。

    她怕太殷勤會嚇著他,可又忍不住,想把這世上最好的都給他。

    她擔心抄的書太厚,他一身的傷勢禁不起勞累,又怕抄的書太薄,他一轉眼人就要走。

    最後反覆斟酌,終於選了本不太艱深的劍譜——《浩劫劍法》。

    「你讓我抄劍譜,不怕我偷學了?」阮君庭換了一身潔白的衣裳,雖然渾身是傷,卻在書案前坐得筆直。

    他此時已經梳洗乾淨,將烏黑的頭髮整齊束起,十多歲的少年,黑曜石一樣的眼睛,羊脂玉一樣的皮膚,緋紅色的薄薄嘴唇,純淨無暇又巧奪天工。

    聖女一時之間看得有些痴迷,「不怕,劍譜也算是我送你的禮物,你若是記得住,算你的本事,儘管拿去。」

    阮君庭少年氣盛,被人這樣一激,自然不能露了怯,於是等劍譜抄完,裡面的招式和心法也已經爛熟於心。

    浩劫劍法,招式簡單,卻剛猛霸道非常,以強攻和爆發力取勝,正好迎合了他體質孱弱卻內力雄厚的特點。

    若是換做平日對敵,或許並不見長,但若是戰場上,則可所到之處,皆夷為平地,說以一敵千,以一克萬,也不為過!

    這簡直就是為他的體質,他的身份量身打造的!

    阮君庭將劍譜合上,雙手遞給聖女,「多謝聖女。」

    聖女珍而重之地接過他親手抄寫的劍譜,溫柔微笑,又吩咐戰錚峰送上兩樣東西,一個是錦匣中的一對碩大的明珠,一個是雕有睚眥獸的奢華古劍。

    「這一對明珠,叫做無極神珠,是我太沖聖教的寶物,世人稱之為神山之眼,我將它們送你,權作是你踏入過神山的證物。」

    少年的阮君庭,即便不懂身外之物有多貴重,也隱約有些明白,這一雙珠子,必定來歷非凡。

    聖女又將寶劍親手托到他面前,「此劍名為『浩劫』,曾是九御太古時期的君皇佩劍,內藏一柄短劍,是一雙子母劍。我見你與戰護法交手時,左右兩手皆可用劍,卻並無稱手的兵器傍身,就順便拿來了。」

    她說得風輕雲淡,也難掩處處為他思慮的細緻周詳。

    子母劍,子母劍,希望有一日,他能明白她的一片苦心。

    果然,比起那一雙無極神珠,阮君庭對這把劍更有興趣。

    聖女見他喜歡,欣喜之色溢於言表,話就多說了幾分,「此劍乃是兇器,遇之不吉。但我想,你既然註定此生馳騁沙場,殺生無算,不如就持此大凶之器傍身,時時以血養之,反而可鎮邪魔,避鬼怪,守護你諸惡不侵,夜夜安枕!」

    阮君庭驀地抬頭,「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聖女掩飾地有些慌張,「其實……,其實我想說,按照你目前的體質,根本無法承受這般強大的內力,這是你先天的缺陷,若是稍有不慎,難保將來不會英年早逝。所以,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你每年能來神山一次,我會想辦法幫你化去一部分內力,只要我還活著,就可以保你無恙。」

    「……」阮君庭不知該說什麼,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對他好過。

    好的沒有底線,沒有所求,替他事事思慮周祥。

    就連母妃,也從來不曾這樣溫柔細語地與他說過半句話,更遑論替他思慮以後的事!

    然而理智告訴他,所有一切的好,都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他不想再繼續這樣下去,這個女人這種莫名的溫暖,如一個陷阱,讓他覺得自己只是個被人寵壞的孩子,忘了外面的一切,忘了自己來做什麼的。

    「說你的條件,不說我走了。」

    他就像個沒良心的小土匪,拿了人家的東西,卻並不想領人家的情。

    「你這孩子……」聖女無奈苦笑,若是不說點過分的要求,只怕還不能如他的意,「好吧,我的條件就是,你每年來神山腳下見我一次,喚我一聲娘親。」

    「不可能,劍還你。」阮君庭回手將浩劫劍扔給她,抬腿就要走。

    「不要!那就十年!玉郎,十年之內,你一定要來,否則會有性命之憂!」聖女慌了,玉郎二字,脫口而出。

    這兩個字,就如一陣春風,從他心底拂過。

    自從春婆婆變成了啞巴,死了,他就再也沒聽見過誰這樣喚他!

    阮君庭的雙腳,如被膠著在地上,再也挪不動。

    他才十二歲,從來沒有被母妃疼愛過,哪怕只是一句溫柔的話,都不曾從蕭淑錦的口中聽到過。

    他回頭,望著那個比自己高了一點點的女人,對上她殷切的眼神,依然倔強道:「好,十年為期,我會好好考慮。但十年之後,若是我沒來,便是死了,你也不必等,到時候再騙個旁的什麼乖巧孩子喊你娘親便是。」

    他說完,從她手中無情拿回浩劫劍,轉身大步離開,一步也不敢停留。

    「……好!」聖女望著他的背影,兩眼被水汽氤氳,模糊成了一片,「玉郎,忘了告訴你,我姓月,我的名字是……」

    月瀛……

    她最後兩個字未能出口,阮君庭瘦小的身影,就已經遠得快要看不見了。

    月瀛輕嘆,他這樣倔強,永不馴服的模樣,倒是與她當年如出一轍。

    今日一別,卻是十年之約。

    她與他一樣的纖長而整齊的睫毛微垂,遮住那雙與他一模一樣的鳳眼。

    戰錚峰不知何時靜默立在她身後,「聖女,他一定會來的。」

    月瀛聲音淡淡,「你又如何得知?」

    「他既然肯收了您的劍,便定會將這個約定放在了心上。而且,屬下已經按您的吩咐,將半數神山寶藏奉上,所以,請聖女寬心,他一定會記得您!」

    「但願吧……」

    她一襲潔白,卻有些飄零清冷,孤苦寂寞,如海上一輪孤月。

    戰錚峰默默陪在她身邊,後面,山一般巨大的黑色石門隆隆關閉。

    ……

    阮君庭從神山中出來時,便見他那一百名士兵,正欣喜若狂地候著他。

    每個人的馬上,都裝滿了無數珠寶玉器,件件都是世間罕見的珍品,價值連城!

    那女人終究還是將半數的神山寶藏硬塞給了他!

    他有些頭疼,這份突如其來的恩情,只怕他是想還都還不清了。

    自那之後,第一個十年,他二十二歲時,如約而至,再次相見,月瀛已是華發叢生。

    她將他膨脹到無法約束的內力泄去七成,引到自己身上,之後,從此閉關,再也無人得見。

    「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你無需向任何人提起,只要記得再過十年,要如約而來便好。」

    她見了他欣喜若狂,卻來不及也不敢話及過多。

    之後,又到了第二個十年之約,那時候,已是阮君庭的前生舊夢了。

    他是彼時的宸王殿下,而她已病入膏肓,油盡燈枯。

    彌留之際,她牽著他的手,用自己最後的生命,替他最後化去這十年來暴增的內力,為他續命。

    十年不見,連他的鬢邊都已經有了一根白髮。

    「玉郎,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你小時候,身邊可曾有一個婢女,名喚春姑?」她彌留間,喃喃地問。

    已過而立之年的阮君庭,已不是那個稍加哄騙便什麼都脫口而出的少年。

    他一言不發,握著她的手,在床邊跪下。

    面前這個彌留中的女子,對他有再造之恩,可二十年的倔強,那簡單的「娘親」二字,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能做的,也只有跪在她的床邊,送她最後一程。

    「好的,你不用開口,我明白。」她欣慰地笑,甚是滿足,艱難挪動拇指,在他的手背上,留下最後一抹溫度。

    「玉郎,你天生的缺陷,罪過在我,你這一生所受的苦,也罪過在我,對不起……!」

    「什麼?」阮君庭眸光晃動,看著她,眼角狂跳。

    月瀛無限遺憾,殘淚從眼尾滑落,之後破碎,「可惜,我盡力了……,再也等不到你的下一個十年了……,玉郎……,吾兒……」

    她那雙和他一模一樣的眼睛,緩緩合上,便再也沒有睜開。

    阮君庭雙手握著她的手,靜默跪在床邊,緩緩將額頭抵在她漸涼的手背上,嘴角壓抑地繃成一條直線。

    「你說什麼?你說的最後兩個字是什麼?你給我醒過來!再說一遍——!」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民間傳說,每個人的心,都天生有九竅,可若是哪一竅被迷了,就終其一生也解不開。

    他執迷於無情。

    執迷於沉默寡言。

    活著,仿佛只有越痛苦,才越警醒。

    於是,面對心愛的女人,不肯道破。

    面對生身之母,也至死不能相認。

    那一日,暴怒的阮君庭,心痛成狂,一雙子母劍,屠盡太沖山聖教,將所有人為聖女月瀛殉葬,

    也因如此,他的存在,驚動了當時的九御女帝姜洛璃,最終引來九御鐵騎血洗太庸天水的浩劫。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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