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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松見不過短短一瞬間,錦延的神色已是變了幾變,不僅臉色煞白,一杯熱茶傾灑在身上竟然也恍若不知。他想上前去跟他說茶潑灑到身上了,卻又不敢;而那邊廂,梅子自顧自地絮絮叨叨說個不停,還膽敢拿小小姐說笑,怕梅子不小心惹惱錦延,到時只怕要吃不了兜著走,急得抓耳撓腮,卻不敢多嘴阻攔。
錦延沉默良久,方沙啞著嗓子問:「你既然從小兒跟著她,卻又為何離開莫家?」
許多年過去了,梅子面上還是熱了一熱,先長長地嘆一口氣,這才赧然笑道:「此事說起來話長:從前有一年上元節,咱們小姐帶著奴婢與莫松兩個去燈市看燈……本就是偷溜出去的,又逛得晚了,回去時偏小姐突發奇想,非要去那路旁無人問津的破土地廟內拜上一拜,誰料……總之又為此耽誤了許久,回到府中已是大半夜了,老爺大發雷霆,將小姐訓了一通,又抽打了幾下,關了些日子,奴婢與莫松兩個也因此被趕出莫府……」
樹兒忽然抬頭問道:「爹爹你冷麼?」
錦延恍若未聞,樹兒又有些擔憂似的念叨:「爹爹,你在發抖呢。」
錦延獨自在書房內靜坐至夜深,直至書童來催,這才起身,慢慢踱到阿嬌的住處。
阿嬌的住處燈火輝煌,伺候的人卻不見一個,僅阿嬌獨自坐著。
阿嬌一身誥命夫人的盛裝,端坐於太師椅上,見他來了,並未像往常一樣先奉上一杯熱茶,而是挺直了身子不動,偏面上帶笑,問道:「怎麼這麼晚才來?等了你許久。」
錦延在她身旁緩緩落座,抬眼看了看四周,問:「人怎麼都不見了?」
阿嬌笑看他一眼,嘆口氣道:「這等事情,你當我會讓別人來看我的笑話麼?」
二人對坐,沉默良久。
錦延問:「你從何時起知道的?」問完,又自失地笑笑,「自然是從那回我遇著莫松並回來跟你說的時候便知曉了。」
阿嬌微閉雙目,雙手交疊放於胸腹處,長長地呼了幾口氣。錦延看看她的面色,抬手觸了觸她的手心,問了聲:「怎麼了?可是身子不適?」隨即抽回了手,二人的手心皆是淋漓冷汗。
阿嬌微啟雙目,伸手過來,反握住他的手,含笑道:「無妨,不過是吞了兩塊金子而已……先前只吞了一塊,你總也不來,心裡煎熬,難過得很,怕死不了,忍不住又吞了一塊。」
錦延才要起身,阿嬌又緊緊抓住他的袖子,笑道:「你不用叫人了,已是遲了……等了你那麼久都不來。」又輕嘆一聲,抬手為他理了理衣襟及肩上的髮絲,口中幽怨道,「以為你今兒也不來了,讓我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死去呢……如今我想見你一面也不容易了……你有多久沒來了?距上一回來,也快有一個月了罷,還是我生了病才過來的……」
錦延復又坐下,啞聲道:「你……何至於此?」
阿嬌笑著點點頭:「我曉得你會這樣說。這自然都是你的錯。都是你,使我陷入這萬劫不復的境地。你這樣的男子,你這樣的男子……你知道麼?為了你,便是教我碎屍萬段也可以……我有時心中都會慶幸,慶幸莫家遭了這樣一場磨難,才能使得我遇上你……更何況只是在阿寶面前撒兩個謊——」
阿嬌面色酡紅,雙眼發亮,卻是發燒了的模樣,她自己像是沒有發覺,語調愈加狂熱,「我原也不敢奢望過多,便是一生無子無女、便是只能遠遠地看著你與阿寶相親相愛、目中再無他人也不打緊,因為我已經心滿意足,再無他求,我只要能在你心中占個位置、像柔安姐姐一樣遠遠地看著你……我所求的,也不過如此!誰料到,誰料到……若是不相干的人也就罷了,唯獨阿寶不行!唯獨她不行!我便是即刻死了也不能叫自己的妹妹看到我的笑話,看到我一身的寵愛與榮華竟是偷了她的——」
錦延眸色暗沉,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啞聲問:「你撒了兩個什麼謊?」
阿嬌睨他一眼,咯咯輕笑道:「你如今已一清二楚,偏還要來問我,是嫌我還不夠丟臉麼?只是,只怕還有一件事情,你大約還不知道,說起來,我在這件事上卻是對她不起……」
錦延眸色如濃墨如寒潭如堅冰,擱在桌上的拳頭攥了又松,鬆了又攥,但只盯著她不做聲。
阿嬌笑出眼淚,顧不上擦,喘著粗氣,口中斷斷續續道:「她生樹兒時是難產你是知曉的,只是你怕是不知道,那日你吃醉了酒時,我曾命產婆保小不保大……可惜,終究是她命大,還是活了下來……她雖然活了下來,卻毅然決然地棄樹兒與你而去,連一絲的猶豫也不曾有,想必是保小不保大的那番話被她聽去了,並以為是你的意思……」
阿嬌額上滲出大顆汗珠,停下喘息一陣,面色愈加慘白,卻依然笑道:「自然,我也不是沒錯……但一切的根源都在莫松一家,若不是他露面……若不是他露面!因此我才要找人去殺掉他一家!若不是他一家,我怎麼會將自己逼到嫉殺親妹妹的地步?若不是他一家,我自個兒又怎會落到眼下這個地步?!我錯就錯在那一年,因為自己的婦人之仁,沒有將他一家早些兒殺了——」
錦延面色之白不亞於阿嬌,先是無聲冷笑許久,又將桌上茶壺茶杯「嘩」地一聲統統掃落在地,這才起身踉蹌離去。阿嬌伸手去抓他的衣袖,誰料才一起身,便軟軟地撲到在地,再也無力站起身,自然也夠不著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