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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這才放了心,重新躺倒在床。
桑果熬藥時念叨:「只怕是慧如師父捨不得你,叫你留下呢。」
阿寶默然無語,喝了藥,躺了許久,忽然又道:「我後日必定是要走的。」
樹兒被罰在書房內練字,她爹爹在一旁拿了塊軟布擦劍。字才寫了幾個,樹兒便伸著懶腰,問道:「爹爹,你書房裡有什麼吃的東西沒有?」
她爹爹一瞪眼,她嚇了一跳,忙又低頭練字,假裝自己沒有說過話。
今兒夫子授課時,她在書本上畫夫子的頭像,且把夫子畫成了四不像,怕人家看不出是夫子,還工工整整地在頭像旁的空白處提了「夫子」二字。夫子發覺,氣得直跺腳,罰她面壁不算,還一狀告到她爹爹那裡。
她覺得很委屈,她這樣做又不是沒有緣由的,因為她今兒在夫子授課時想了一會兒心事,以至於走了神,不知不覺地在書上畫了夫子的頭像,既然作了畫,若不提上名字,就像是吃了油條沒喝豆漿,買了臭豆腐卻忘了要辣醬,她周樹兒才不做這樣半吊子的事。
簡而言之,並不是她有意在夫子授課時搗亂來著。
至於她為何想心事,這話要從今兒晌午說起。
今兒晌午,她帶著毛球在園子裡玩兒,她與毛球你追我趕,捉捉蝴蝶,逮逮鳥兒,不知不覺就跑得遠了,後面跟著的人也來不及追趕。
等一人一狗回過神來時,已然站在園子西北角的一個小小的、頗為破舊的小院子前了。這裡與爹爹母親住的地方相距甚遠,她從來沒來過,竟然不知道自家府中竟然還有這樣一個地方。
毛球忽然發了狂似的,前爪豎起,扒著院門狂吠不已。院門本上了鎖,但門鎖早已生了鏽,沒出幾下,門即被毛球撲開,朽壞了的門鎖掉到地上,院門閃開一條小小的縫。樹兒輕輕推開院門,院門發出年代久遠的的「吱呀」聲。
毛球進了院門撒開腿沿著院子跑了兩圈,之後便蹲踞於天井裡的葡萄架下東看看西瞧瞧,喉嚨里發出滿意的呼嚕聲。
葡萄架上的葡萄枝葉繁茂,結了一串串的紫葡萄,葡萄熟得正好,看著甚為誘人。樹兒踩了一個破舊的躺椅,伸長了手揪下兩串,想要找水洗洗再吃,於是一路找到了後院的一方古井。古井沿上爬滿了自生自滅的黃瓜藤蔓,因為沒人搭黃瓜架子,枝蔓爬了一地,最後終於攀到古井沿上。老黃瓜倒是結了不少,因為是鋪在地上長大的,都是上面一半青綠,下面一半黃白。
她趴著井沿往下看有沒有水,毛球也跑過來往裡探頭。忽然間爹爹就心急火燎、滿面擔憂狂躁地找了過來。
爹爹面色煞白,一把將她抄起來,夾在腋下往外走。爹爹腳步微微踉蹌,腳下踩碎了好幾個老黃瓜,絆到了好幾根黃瓜藤蔓,但爹爹似乎沒有發覺。
爹爹倒沒有打她,只是語無倫次地把她凶了一頓,說她要是再敢一個人跑開,再敢獨自一人跑到有水的地方玩兒的話,便要罰站面壁打手心再罰抄字云云。凶完了,把她拎到院外,交給小果子等一堆人,再揮手令眾人退下。
之後爹爹卻沒有離開,而是獨自站在院門口茫茫然地環顧四周,後來又望著門口的那個名為渡月亭的小亭子怔怔不語,仿佛亭子裡有個什麼人坐著,而爹爹遠遠地與坐著的那個人遙遙相望似的。
此時,爹爹的面上浮現出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神情來。
彼時她還小,不明白爹爹臉上的那種神情叫做悲傷與落寞。
她猜度這一回大約是因為自己趴在井口把爹爹嚇壞了,所以爹爹才不高興,她想回去悄悄地給爹爹賠個罪,撒個嬌,央告爹爹不要不高興。於是她又掙脫小果子等人,躡手躡腳地溜回了小院子的門口。爹爹已進了院內,把院門也掩上了,她便撅著屁股,扒著院門的縫往裡看。
爹爹坐在葡萄架下的那個破舊的躺椅上,身子微微前傾,臉埋在手掌中,看不清神色如何。毛球則蹲坐在爹爹的腳下,喉嚨里呼嚕著,對葡萄架上的家雀兒怪親熱地輕聲吠叫,又用腦袋輕輕地蹭爹爹的腿。
爹爹臉埋在手掌中,坐在葡萄架下久久不動。
爹爹的這個舉動,也是她從前從未曾看到過的。
樹兒覺得這時的爹爹好生奇怪。於是她猜度大約大人們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令人覺著奇怪的地方。
譬如爹爹。譬如柔華姨母。譬如母親阿嬌。
母親獨自一人時會嘰里咕嚕地自言自語,語速飛快,而且說話時會眼睛發亮,面頰通紅。她因為人小,像一陣小旋風似的旋來旋去,去哪裡都無需人來通報,因此撞見過好幾回母親一個人自言自語。她一句也沒有聽懂過母親說的是什麼,但是心裡卻隱隱覺得母親這個時候的神情有些可怖又有些可憐。
爹爹則恰好相反,整日裡沉默寡言,一天到晚也說不了幾句話。她有時嫌悶,便怪嫌棄地問爹爹為何話這般少。她記得爹爹回答她時倒說了老長的一句話。
爹爹說:「因為爹爹本來就不愛說話……加之從前認識了一個話多又愛吵鬧的人,大約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不小心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光了。」
她聽得似懂非懂,心裡想要問問那個話多又愛吵鬧的人是誰,誰料轉眼卻又忘了問。
爹爹身上讓人覺著奇怪的地方還不止這些。再譬如,有時候她犯了錯,拉了爹爹的袖子撒嬌、把眼淚鼻涕抹在爹爹的袖子上時,爹爹會莫名地看著她出神,久久地靜默,此時爹爹的目光必然是溫柔無比的;或是常常與她正說著話時,忽然瞥見一旁毛球跑過,也會驀然頓住,目光追隨著毛球而動,隨後神色則會變得不可捉摸,喜怒難辨,待回過神來後又會問她:「適才我說到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