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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華她婆母面子上下不來,心裡邊想不開,卻又奈何不了身為郡主的兒媳婦,於是鬧著要上吊,要投水,要撞牆,被狀元郎及一大家子親戚攔下後,又哭著喊著要出家。
柔華她婆母哭著喊著要出家的時候,她的兒媳婦柔華正在宮內遠遠地看著錦延與皇帝下棋閒話。
皇帝因為上了年紀,喜歡兒孫繞膝,時常召些小孩子去宮中玩耍。那一日,不僅太子的幾個小皇子在,樹兒也被錦延帶去宮裡玩耍。錦延知道她也在,許是為了防她,許是因樹兒調皮,上躥下跳,還要欺負比她小的小孩子們,因此與皇帝下棋時也把樹兒抱在懷中,不許她胡跑。
柔華坐在一株花樹下,豎著耳朵遠遠地聽他和皇帝說話。她記得他那天抱著樹兒邊下棋邊與皇帝說話,他道:「……臣以為,漠北的匈奴倒不足以為慮,自三年前的那一戰後,已大傷了元氣,眼下又有幾個皇子相互牽制,十年之內,難成大氣候——」
樹兒手裡擎著一個小風車,偏還要去抓棋盤上的棋子,他不得不把棋子從樹兒的手中摳下來重新擺好,樹兒搶不到棋子,便又把幾根手指頭都塞到嘴裡去啃,他只得又把她的手指從嘴裡拉出來,拿帕子一根一根地仔細擦拭乾淨了,又把她的小爪子攥住,才又接著與皇帝說道,「……倒是潮漳一帶的倭寇,與漁民勾結,屢生事端,若是不加以提防,早加整飭治理,將來必成心腹大患,臣以為,為今之計——」
柔華看得心碎,聽得心傷,心裏面卻又湧出滿腔春水也似的柔情來,這一刻,除了錦延,這天與地之間,再也無一物、再也無一人可以入得了她的眼。
其後不久,柔華她爹左相大人怕柔華在婆家受氣,更怕哪一天狀元郎及他寡母暴斃,於是將柔華接回了府,並在府中修建了庵堂,對外稱女兒柔華已看破紅塵,在家庵中帶髮修行。
柔華從前看過錦延陪柔安去寺廟中上香時的樣子。寺廟中的門檻高,進出廟門時,錦延總是攙柔安一把,再含笑囑咐她小心;從寺廟歸家時,他還是將柔安攙上馬車,再囑咐車夫小心駕車。無論柔安去哪裡,只要他在,他總是這般溫柔地對柔安。
柔華想,大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說的便是這樣的夫妻罷。
後來,柔華又見到過錦延帶阿嬌上元節觀燈。那一日,她目睹阿嬌被從前恩客識出,當街喚她「嬌奴」,她看到錦延一臉痛心,小心翼翼地、極其溫柔地攙了阿嬌的手,將她帶走。
彼時,她願意用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來換他那溫柔一攙。因為她覺得,一個女子若是能被這樣的一個男子如此這般地對待,便是死也無憾了。
她一直都深信如此。
直到那一日,她在七夕節上看到他攜了那個莫家阿寶到夜市時遊玩的情形。
那一日,她看到他攜了那個阿寶的手,對她一時怒,一時笑,一時斥責幾句,一時又揉揉她的頭髮,給她個爆栗子;他與她坐在道旁尋常的攤兒上,不時地睥睨她一眼,卻也不時地凝視她的臉,然後面上露出微微笑;他與阿寶相擁於護城河邊時,她看他對那個無名無分的阿寶一臉寵溺、笑語晏晏時,方才驚覺:他對柔安與對阿嬌二人的舉動何其相似,總是溫柔又小心,小心又溫柔。他與她們從不在人前有什麼親熱的舉動,但惟獨對那個阿寶不同,即便被人吹了唿哨也會於人前親吻她。
若不是阿寶,她也從不會知曉,他原來除了溫柔以外,也會與這世間尋常的男子一般地對一個女子嬉笑吵鬧,他原來也於人前無所顧忌地親一個女子。她從前看多了他的冷清與溫柔,卻原來不知道,他還有這麼多不為人知的一面。
她從前對柔安痛恨了數年,後來又深恨阿嬌,其後雖然有幾次險些兒被那阿寶給氣死,但卻因為她始終無名無分,因此心內並未真正將那阿寶當做一回事。
卻原來,是她恨錯了人。
又是一年中秋,幾個嫂嫂聚在一起吃酒賞月,柔華也被邀去。哥哥們的小孩兒滿地跑來跑去,她一去,一群小孩兒們嚇得一鬨而散。不知為何,陸府的小孩兒們最是怕她。
好像是五哥家的淘氣兒子,溜跑之前喊了一句:「傻子姑姑。」
五嫂也如同其他嫂嫂一般,對她總是有些忌怕,因而對她慌亂一笑,又命人去將自家兒子好生責罵一番。
柔華才說過周家樹兒的娘親是瘋子,轉眼便被自家人說成傻子,倒有些現世報的意思。想來大約家裡人如今都拿她當傻子看了,背地裡不知說了多少難聽話,以至於連小孩子都學了去。柔華也不說話,只冷冷笑著。
五嫂越發地尷尬,席間訕訕地無話找話,討好似的地與她道:「近日我倒聽說一樁新鮮事,想來你也聽說了罷?」
柔華大約曉得五嫂要說什麼事,心裏面不耐煩,只鼻子裡哼笑一聲,並不答話。
五嫂兀自喋喋不休:「聽聞護國將軍周二郎因為寵愛的嬌夫人新喪而悲痛不已,便帶上了他家的那個樹兒一同去求娶嬌夫人的那位隱居於鄉野的妹妹——不知怎麼,竟然去了許多日子也沒能娶回來,他父女兩個乾脆賴在那裡不回來了,真真是天大的笑話,真是叫人看不懂……」五嫂吃吃笑了一陣,又撇嘴道,「那個妹妹也真是傻,聽說那周二郎待她如珠如寶,欲將她娶回府中做正頭將軍夫人,她竟然還敢拿腔作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