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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還有呢,換個人再試試看。」
賀輕侯說這話的時候,恰好瞥見郁承期那張陰寒沉翳的臉,覺得後脖頸一陣發涼,媚眼委屈,強裝鎮定。
郁承期沒有看他,寒聲道:「宋玥兒,你進去。」
香還剩將近一半,宋玥兒深吸了口氣,走進陣法內,用同樣的辦法消失在了陣中。
賀輕侯心快提到了嗓子眼,他惶恐,卻不敢叫郁承期看出來。
又是漫長的一段時間過去。
宋玥兒出來了。
大陣與聚魂鼎依然沒有任何變化。
她慘白哭喪著臉,走出陣法,朝眾人搖了搖頭。
她和楚也一樣,能看見師尊,師尊卻看不見她。
她原本想了一肚子勸說師尊回來的話。
可到頭來全是無用功。
賀輕侯臉色更白了幾分,提心弔膽,掩飾一般的用扇子遮住臉,為自己開脫:「尊上,想必是顧仙長性情涼薄,對這些弟子毫不上心,所以,他的魂魄才對他們……」
不等說完,他看見郁承期忽然動了。
黑袍涌動,朝著陣法走過去。
賀輕侯面色微訝,又看了眼那柱香——香已經燃盡了大半,只剩拇指那麼短的一截。
他張口想勸:「尊上,您……」
郁承期已經背對著眾人,割破了手指。
賀輕侯喉嚨動了動,索性只道:「您要快點回來。」
看著那男人沉默而挺拔的背影,固執己見地將血滴在聚魂鼎中,身形緩緩、緩緩地消失在了陣光里。
……
郁承期知道,顧懷曲再也回不來了。
但他至少還想再見他最後一面。
他墜入陣法無盡的黑暗裡,眼前的濃霧散盡,呈現出的是那座萬年不變的,清冷寂靜的讓清殿。
他推開門。
殿裡的紗幔隨著湧入的風微微翻動,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風從指間輕輕滑過,鏡花水月般的如夢似幻。
郁承期走入讓清殿,目光一眼便定住了。
他看見顧懷曲正安然的睡在床榻上,面朝外側躺著,睡顏柔和又安逸。
那胸口隨著平穩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純白的衣襟鬆散半敞著,深處的鎖骨流暢纖細,墨色青絲如柔滑的綢緞般,在暖陽下微微泛著光。
就像無數次夢裡所見的情景一樣。
「師尊……」
郁承期喉間滾燙,嗓音都因此而發顫。
他緩緩半跪在床前,很近很近地看著那張臉,眼眸一瞬不瞬地看著,像要把人刻進骨子裡。
顧懷曲沉睡著。
對他的呼喚沒有任何反應。
「師尊……」郁承期低啞著嗓音,想伸出手碰一碰他的臉頰,指尖卻穿了過去,立刻如被燙著一般,緊緊縮了回去。
良久,陰鬱悲沉地道:「徒兒好想你……」
郁承期半靠在一旁,指尖碰到了被陽光曬得微暖的床。
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是真真切切、確實存在的,只有床上的人是一縷虛無的魂。
他不傻,他知道賀輕候的召魂失敗了。
面前的顧懷曲,恐怕只是完整魂魄的三分之一,殘缺得不是一星半點。
事到如今,他已經什麼也不希望。
只想再對他的師尊說說話。
境中的陽光很暖,床上的顧懷曲和從前一樣好看。
郁承期垂著眼,眼睫竟有些濕潤,只小心地拉著他的一點被角,低啞自嘲地對他訴說:
「師尊……對不起,弟子好傻。」
「我那時明知道師尊那麼好,可見到師尊討厭我……我竟還是忍不住會恨。」
他沉沉地閉了閉眸,喉結苦澀地滾動。
「我是天生劣骨,從來配不上做您的弟子。我甚至從來沒有信過那句殿訓。」
窗外有浮雲遮住了陽光,陰影淺淺的灑落在顧懷曲臉上,籠住了半分,眉間的一縷陰影讓他看起來就好像往常深思時一般,微不可查的輕攏。
「師尊,弟子生來冷血,不像你那麼善良……與我不相干的人,大概就算死盡死絕,我也不會覺得半分憐憫。我不是師尊,在您座下修習那麼多年,也沒辦法與那些可憐人感同身受。」
「相反……在山海極巔的那些年,我之所以看起來那麼心懷仁善,匡扶正義……都是因為師尊你。」
郁承期看著那張清冷靜謐的睡顏,終於敢把那麼多年想說又不敢說的話,一字一句的說給顧懷曲聽。
他低聲喃喃,又像是自言自語:「那時我只要想到這是你會做的事,便會跟著照做。」
「因為師尊很好,弟子不想被你嫌棄,也以為時間久了,我也許會變得和你一樣……」
他薄唇微扯,自嘲地笑了笑:「但到底是我想多了。」
「畫虎類犬,東施效顰。即便我再怎麼效仿,再怎麼努力去靠近你的作為,也改變不了我是骨子裡爛透了的人。」
「我待人不善,遇人不仁,本性自私……」
「當年那些所謂的努力和善心,不過是做給師尊看的。」
床榻上,顧懷曲玉白如透的指尖隱約顫了一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慢慢蜷了起來。
郁承期喉結輕微滾動著,眼眶有些紅,眸色沉黯地繼續說著:
「師尊,我從來辨不清真正的大善大義究竟是什麼,因為你把這些都刻在骨子裡……所以徒兒便刻了你。你覺得什麼是對的,弟子便會去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