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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公子。」
不出顏俞所料,趙肅來了,還是帶著趙恭來的,他回頭,只見趙肅身著厚厚的毛領披風,領著同樣厚實的趙恭,身後的侍衛停在了不遠處。
那領隊的侍衛,似乎對顏俞輕笑了一聲。
趙飛衡。
顏俞懶得理他,只看向趙肅,卻也不行禮:「學生知道,王上一定會來。」
趙肅為人謙遜,身邊的人也一樣,他很少看到這樣犀利的眼神,仿佛一把尖刀,一下就能刺穿心臟,刀刀斃命,但是顏俞的尖刀里沒有刀劍相向的惡意,他不知道是因為來人是真的想幫他還是純粹因為這雙丹鳳眼誘人。
接著他想,他不僅沒見過這樣的眼神,更沒見過這樣的眼睛。
顏俞早習慣了別人這麼看他,很久很久都移不開眼睛,並未覺得不舒服,更是一點不躲:「王上,果然心懷蜀中百姓。」
趙肅回過神來,心知自己失禮,抱歉道:「寡人一時失神,望公子見諒。」
這天下,能因為多看了未加冠的孩子幾眼就請求對方見諒的國君大概只有趙肅一個了,顏俞想,跟他還挺合適,正好這天下還未加冠就敢把國君請出來大談特談天下大事的大概也只有他一個。
「原無失禮之處。」
趙肅走至他身旁,手搭上欄杆,開門見山:「顏公子若對我蜀中有何建議,為何當日不說?」
「因為我與老師意見不一,更因為,我的話,也許是大逆不道的。」
「你!」趙肅頗為震驚,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隨便就把「大逆不道」這幾個字加在自己頭上,他不要命了嗎?
「王上不必驚訝。」顏俞早已猜透他心中所想,「這樣的事我做得多了。」
「顏公子有話,不妨直說。」
顏俞同樣轉身,面向雲水樓下大大小小的街道,從高處往下俯視,街上來往的行人如同螻蟻一般,但顏俞正是為了他們:「學生由安南前往永豐的路上,途徑東晉邊境,因為戰亂和饑荒,百姓流離失所,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連活下去都是問題,但是帝君只關心自己的后妃,而晉王還在想要不要繼續打仗。」
趙肅長長嘆了口氣,原本的緊張漸漸消散。
「也許王上會慶幸蜀中沒有起戰事,但是您看看這天下,帝君昏庸,百姓離散,苛稅沉重,戰亂不斷,饑荒不歇,這樣的日子即使您過得下去,這雲水樓下,又有多少百姓過得下去?學生聽兄長說過,蜀中當年比如今要富庶得多,至於為何淪落到如此地步,王上應當最清楚。」
「你到底想說什麼?」
顏俞轉過頭來直視著他:「王上分明知道百姓無辜,竟打算將他們長久置於此境,難道不是助紂為虐?」
趙肅心中一震,顏俞說的都是事實,他堅持不下去了,蜀中百姓也堅持不下去了,可是他能有什麼辦法呢?趙肅喉結滾動,艱難開口:「我們,畢生是大楚子民,至死不渝。」
「哦?」顏俞簡直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那請問王上,在餓殍遍地的時候帝君給了大楚子民什麼?是加了徭役賦稅還是征了兵馬,或是出兵驅趕了百姓,致使蜀中百姓流離失所顛沛難安?」
趙肅上唇一動,沒有發出聲音來,他沒法回答,甚至只是直面這些問題都像是在切他的肉:「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
愚忠啊!趙肅也知道自己愚忠,但他不能做,他邁出了這一步,蜀中數十萬百姓都要跟他一起承受滅頂之災,到時候蜀中大地生靈塗炭,他怎麼跟這片土地交代?
「大丈夫行於世,死,也要死得其所,若為百姓,俞不懼魂滅,若要我聽命帝君而死,俞有愧此生!」
趙肅大感慚愧,他身為一國之君,尚且不如一個少年,只是豪言壯語說得再好聽,又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呢?
顏俞知道他不會輕易接受自己的說法,於是又說:「退一萬步來說,即使王上永遠安分守己,即使大楚不再以苛捐雜稅來壓榨百姓,蜀中就能倖免於難嗎?東晉早有反心,這幾年楚晉邊界已是戰亂不斷,戰火蔓延起來,只會快不會慢,難道王上就願意賠上蜀中數十萬人的性命一同坐以待斃嗎?」
趙肅眼眸一動,似是震動,又似深思,以帝君為尊聽命大楚是幾百年來的傳統,縱然如今東晉已不再上貢和朝覲,但蜀國卻一直是循規蹈矩畢恭畢敬的,顏俞要做什麼?
話說到這裡已經很清楚了,但顏俞又往火上澆了一桶油,他要讓這火燒得更猛烈些:「王上知道的,若是按照老師說的,蜀中最終也是死路一條,唯一的路,」顏俞頓了頓,一低頭便看見趙肅搭在欄杆上的手青筋逐漸暴起,「停止上貢,脫離大楚,練兵儲糧,加強邊防,合縱魏晉,滅楚。」
「果真,大逆不道!」趙肅的手重重地拍在欄杆上,「顏公子,你當知人生在世,切不可盲從,若是東晉做了什麼我蜀中便要做什麼,那又將人的本心和禮樂約束置於何地?」
「若說按照本心行事,想必王上已經反了千千萬萬次了,若是禮樂約束,」顏俞冷笑,他向來最看不上這些東西的,「它能比人命還重要嗎?」
「可若沒有這些約束,全憑本心行事,這天下,恐怕要大亂。」
顏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可是這天下,早就已經大亂了。」
「禮義,天道,這些話說了幾百年,」未待趙肅想好上一句,顏俞便立即接上,「可請容我再一次叩問,道是什麼?是以帝君為尊安於人下,犧牲百姓之利成全一人享樂?是苟全性命放棄抗爭,任由屬國繼續割據不得安寧?是不顧天下大勢硬要迂腐守舊,永遠盯著那一套禮數?想必蜀中多年艱難困苦,王上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