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頁
顏俞泰然自若,逕自走到另一側坐下,除了徐謙,他誰也不怕。「老師養育教誨之恩,俞兒沒齒難忘。若是天地養我,君主護我,親人育我,俞兒同樣沒齒難忘。」
「沒有天地,何來黎民蒼生?沒有君主,何來國家社稷?如何說天地不曾養你,君主不曾護你!」
「但俞兒以為,是先有黎民蒼生,後有天地神明,先有社稷國家,後有帝王君主。」
「本末顛倒!你從小便有這樣的本事,小時不曾責你,卻不想你如今逞一時口舌之快,卻引萬千百姓之難,罪孽深重!」其實齊方瑾是不願意對顏俞說這麼重的話的,可是他想到這幾年顏俞的所作所為,實在氣憤,一脫口便管不住了。
顏俞從他在雲水樓頂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就知道,他這一生,成了光耀史冊,敗了罵名千古,但是他既敢出手,就沒有把他人和後世之語放在眼中,「罪孽深重」這樣的詞,他認了,但是真正罪孽深重的人又在哪裡?
他自小受多了訓斥,倒也不以為意:「老師若堅持認為俞兒罪孽深重,俞兒無話可說,但是究竟是禍害天下還是拯救萬民,俞兒心中自有判斷。」
「你的判斷自然向著你自己,連三歲孩童都知道避嫌一說,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你聽聽自己那些話,拯救萬民?此等大逆不道還敢稱是拯救萬民?大肆出兵,生靈塗炭,就是拯救的方式?」
顏俞知道,老師接下來就要說什麼禮儀等級了,於是淡然笑了笑,說:「老師以為,三國不出兵,南楚百姓就安居樂業嗎?老師,齊宅里太安逸了,帝君搶親不會搶到齊宅里,征地驅趕也與您無關,徭役賦稅降不到您頭上,可是您見過耕地里的百姓還來不及反應就尖叫而逃的景象嗎?您聽過荒野里孩童不知所措的號啕大哭嗎?您聞過村莊裡人被活生生燒起的焦味嗎?您握過骨瘦如柴的婦人從鐐銬下解脫出來的雙手嗎?」若對面不是齊方瑾,顏俞恐怕早已經站到他跟前指著他的鼻子了,但是他要克制,即使內心是顫抖的,憤怒的,「您沒有,所以您能談君臣父子,禮樂倫理,但是太多的人,只是想活下去。」
「你如今這樣,百姓就能活嗎?非得要等到這片土地上血流成河你才知道自己是錯的嗎?哪怕你今日滅了楚,難道三國可以共存嗎?以你所想,三國逐鹿,又要死傷多少百姓?你要什麼?你要的不是拯救天下,是你自己的富貴!」齊方瑾轉向趙肅,「王上,顏俞是我的學生,我實在太了解他毫無畏懼之心,亦知他口齒伶俐,顛倒是非黑白,但王上明智,必要多加考慮,天下百姓無辜啊!」
齊方瑾確實動搖了趙肅,他一想到戰爭中無辜死去的百姓,心中糾結,若真如齊方瑾所說,將來血流成河,他要一輩子遭受良心的譴責。
可惜顏俞比齊方瑾更了解趙肅,他收斂了方才的逼人氣勢,平靜地說:「王上,今日退兵,來日四城悲劇必將重演,更何況,即使您退,魏晉兩國未必會退,此戰必定要打,到時先受苦的就是蜀中百姓。結束亂世不可能沒有犧牲,就看您想要怎樣的犧牲了。」
「胡言亂語!」齊方瑾還像從前讀書一樣訓斥他,「三國退兵,重歸大楚屬國,依照原有禮制侍奉帝君,便可結束當前的混亂,根本不必有無謂的犧牲,犧牲的只是你們這些人的一己私利!你身為三國並相,更該承擔起這份責任!這才是你該做的事!」
顏俞輕笑,這天下,有什麼事情是該做的呢?他當日受辱於李道恆,怎麼沒人去跟那無恥的帝君說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呢?此事過去一年,顏俞再想起,已是平靜了很多:「王上,曾經您也是按照原有禮制侍奉南楚帝君的吧,那您傳信入楚給我又是為了什麼呢?」
趙肅閉上眼睛,他被這兩個人拉扯了太久,齊方瑾說話時他真的想過退兵,可是顏俞又提醒他退無可退,他這一生,意志不堅,膽量不足,唯有一顆心,裝著他的百姓,那才是他的命根子。
趙肅狠下心,說:「先生不必多言,寡人是不會退兵的,但寡人在此承諾,必不會濫殺無辜、踐踏百姓!」
「王上!」齊方瑾不甘心吶!
「來人······」
「王上,若是開了這個頭,濫殺無辜是必然的啊!」
「送齊先生和徐公子下去休息,」趙肅儘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蓋過齊方瑾,這是多麼拙劣的虛張聲勢,但是他別無他法,「若要離開,寡人自當派人送二位出城,不過天色已晚,休息一夜再走吧。」趙肅怕齊方瑾再說下去,他便真的站不住出兵的立場了。
「王上,務必三思啊!」齊方瑾仍在盡最後的努力,直至趙肅離開,他才頹然地癱坐在筵席上。
☆、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司空曙)
顏俞知道,自己勉強勝了一局,贏得不漂亮,但是足夠了。他站起身,走至齊方瑾跟前:「老師,保重身體。」目光卻小心翼翼地在徐謙身上一掃。
齊方瑾不看他,只無奈地搖搖頭,最終跟著伺候的奴僕離開了。徐謙深深地看了顏俞一眼,對視間雙眼盛滿淚水,卻是一語不發,轉頭跟上了老師。
顏俞沒有跟過來,徐謙確定了這個,才重重地舒出一口氣,從顏俞出現那一刻起,徐謙的目光便始終不離他。這一場論辯,俞兒與老師,誰對誰錯難以判斷,他只想問問顏俞,你怎麼這樣憔悴?並相三國反倒過得不如從前嗎?你冬日還生病嗎?院子裡的梅花開得很好,你什麼時候回去看看?但是他以什麼樣的身份去問這些問題呢,徐謙想,他們已經到了連問候都不合適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