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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暗了下去,徐謙像是失去了意識,只剩下這麼一句話,雙眼空洞洞地睜著,什麼也沒看,魏淵進來,輕聲道:「兄長,生老病死,天地循環,俞兒回去了。」
徐謙終於動了,空洞的雙眼往下一閉,掉下兩行淚來。
他的俞兒,在這個早春,像他最喜歡的梅花一樣,驕傲而瀟灑地謝了。
一日後,徐謙和魏淵給顏俞辦了葬禮,沒有把齊宅掛滿白布,只是將顏俞遺體移至江邊,放在一隻竹筏上。顏俞面容安詳,沒有怨恨遺憾之色,倒十分滿足,想來這一生愛過恨過,驕傲過,落魄過,走過南北大地,見得天下歸一,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徐謙給他穿的是他從前最喜歡的天青色袍子,鬢髮梳得整齊,他躺在竹筏上,無聲地告別了他停留過四十載光陰的天地。
歲月厚待他,四十歲的人還像加冠那年,鬢髮烏黑,膚色雪白,連皺紋都沒有一道,只是太瘦了些。
徐謙跪在竹筏旁,仍緊握他的手,他不切實際地期盼著這隻手會調皮地回應他,撓撓他的掌心,或是彆扭地抽回去,怎麼樣都行,只要他動一動,但是顏俞真的不再動了。
淚眼朦朧間,他又回到了小時候,他把顏俞圈在懷裡,握著他的手教他寫字,一轉眼他就長大了,可以自己坐在案頭讀書,老師在的時候乖巧聽話,老師一走便滿地打滾,爬到魏淵身邊說話,或者湊到自己跟前討打。
再後來,他長到和自己一般高了,眉眼越來越精緻,小脾氣也多,動不動就生氣,動不動就不說話,那時候覺得真是怕了他了,可又止不住喜歡他。
再後來······
俞兒,若有來生,盛世相見吧,就再沒有那些分別與苦痛了。
若有來世,兄長為你栽紅梅,帶你去看永樂江的燈火,聚峰的雪,還有安南的晚霞。
來世啊,兄長只做你一人的兄長。
若真有來世,就好了。
徐謙已然淚流滿面,他輕聲道:「給俞兒折一枝桃花吧,我怕他路上孤單。」
魏淵折來一枝粉色桃花,讓顏俞輕握著放在身上。兩人將竹筏緩緩推入江中,江流平穩,無風無波,顏俞在徐謙和魏淵的注視中,帶著桃花順著水流漸漸漂了下去。徐謙一直盯著顏俞,最開始連他手指彎曲的弧度還看得分明,很快便只能看到人了,徐謙覺得好似一眨眼,就連人都看不清了,只能看見江中竹筏一點,到最後,連那一點也沒有了。
天地浩茫,而人那麼渺小。
「兄長,回去吧。」魏淵扶著他。
徐謙踉蹌一步,抓著魏淵的手臂才站穩,他閉上眼睛,再睜眼時,江中那一點仍然不見蹤影,而春風,又過花千樹。
馮凌是除夕前收到的信,說是顏俞可能不行了,但他事情多,一直耽誤著,好不容易趕回來回來的時候已沒有顏俞這個人,他甚至沒能看上一眼兄長的遺容,能見到的只有面容憔悴、寢食不安的徐謙。
「兄長要保重自己啊!」馮凌扶著他,力氣輕了不是,重了也不是,徐謙像一片枯葉,遇風而凋,風靜而止,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枯落的脆響。
徐謙一手扶著門框,抬頭望向遠處遼闊的藍天,輕聲道:「俞兒已逝,保重不保重的,隨緣便是了。」
馮凌不知該如何接話,徐謙也不在意,自顧自地指向那株梅花:「從前,你定安兄長最喜歡在這裡看他的梅花,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他站在樹下手舞足蹈,他一回頭,還是十八歲那年的模樣。」
「俞兒在兄長心裡,永遠是俞兒。」
馮凌勸不住徐謙,又擔心他的身體,只得讓魏淵多加照顧著:「兄長思念過甚,恐損傷身體。」
「你當他是如今才思念過甚嗎?」魏淵看上去並不十分在意,仍斟酒小飲。
馮凌嘆了口氣:「世上情深者,凌兒唯見兄長一人而已。」
「你那是沒見到俞兒,他們兩個糾纏一生,旗鼓相當。」
徐謙用兩年時間寫完了顏俞的傳記,幾乎把他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人生又過了一遍。他從前不能理解顏俞為什麼一定要離開齊宅前往蜀國,哪怕與他分離也在所不惜,可就在他寫下來的瞬間,他豁然開朗,顏俞是這個亂世中的英雄,比他和魏淵甚至馮凌都更適合這個混亂的時代,他沒有做錯什麼,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結束這個亂世,也想用這個亂世證明自己的價值。
他和這個亂世,是相互成就的。
但徐謙明白得太晚了。兩年來,每寫下顏俞的一段經歷,他便不受控制地掉一陣淚,終日像個哭哭啼啼的小婦人,到這傳記寫完時,眼睛也快看不見了。
但他想,沒關係,閉上眼還能看見顏俞的身影。
書稿完成後,徐謙將其交予魏淵,並叮囑:「待我死後,你為我作傳,跟俞兒的並在一起。」
魏淵安靜接過,他看得分明,顏俞走後,徐謙早已無所牽掛,若不是要為顏俞作傳一事撐著他最後一口氣,能活幾天都說不準,如今最後的事已完,大約兄長這一生也就這樣了。
次日清晨,魏淵去喚徐謙吃早飯,發現他已安然離世,表情仿若顏俞那時,了無牽掛,一生無憾。
魏淵早看慣生離死別之事,從老師到父母妻兒,再到顏俞徐謙,他不傷心,這是非之地,早走早好。他像兩年前一樣,將徐謙放在竹筏上,為他折了枝桃花,讓滔滔不絕的江水帶著他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