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頁
一重一重的冠往上加,齊方瑾好似看著這孩子又從小長大了一遍。馮凌自小學習便刻苦,在課業上從來沒讓他擔心過,後來跟幾個兄長一起治學,也常有高論,他的幾個兄長都是不凡之輩,可對他從不少溢美之詞,可見馮凌才學過人。
「凌兒自小胸懷天下,有凌雲之志,」齊方瑾說著說著,眼睛便紅了,「便取字雲中。」
他一晃,眼前的人好像變成了顏俞,那雙丹鳳眼滿是好奇和興奮,又有點不耐煩,還要伸手摸摸頭上的冠。
「俞有安定之意,正如俞兒平定亂世之想,便取定安二字。」
「老師也覺得俞兒可以嗎?」
「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關於足。俞兒行正道,分上下,尊帝君,正言匡過,自然可以。」那是期望,也是告誡,但是顏俞沒有聽。
他只是歡歡喜喜地扭過頭去,衝著徐謙和魏淵喊:「兄長,我長大了!」一邊說自己長大了,一邊仍像個孩子。
齊方瑾雙手顫抖著撫摸了一下馮凌的頭,他突然很想念顏俞小時候,一天到晚在院子裡鬧,把整個宅院吵得生機勃勃。
但他只看見馮凌端端正正朝他磕了一個頭,緩緩開口:「凌兒謝過老師。」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顧貞觀)
馮凌也害怕齊方瑾說不準哪一日就會仙逝,自己又處理不了,只得把徐謙叫了回來。徐謙要為父母服三年喪期,只穿著不縫邊的粗麻衣服,睡草蓆,不食葷,不飲酒,還要擔心齊方瑾的身體,當年鶴立雞群的翩翩君子很快憔悴不已,連馮凌都不忍心看了。
齊方瑾終日躺在床上,與他們說些過去的事情:「你們幾個都聰慧,但是只有淵兒最懂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若來日淵兒出仕,必不可小覷,只是他避世太過,如果當初,讓俞兒跟著淵兒,可能事情就會不一樣了。」
馮凌沒聽明白老師話語裡那些責怪,雖然迷惑卻也不敢發問,徐謙則一直低著頭,仿佛這樣他就可以不存在於這個空間。
「謙兒,」齊方瑾叫他,「你到現在,還是那樣想的嗎?」
徐謙想,他無路可逃了,老師現在的身體情況,說一句以死相逼也不為過。其實他知道的,他一定要去報父仇,但是這跟對方是不是顏俞沒有關係,即使那是魏淵或者馮凌,他也一樣要去,但是他仍不怪顏俞。
他從來,都是怪這亂世。
「老師,謙兒愚鈍。」
「你若愚鈍,世上便沒有聰慧的人了。」
齊方瑾知道,他時日無多,將近古稀之年,算長壽了,人生本應沒有遺憾的,唯有顏俞,他不能接受他的學生在外面當一個亂臣賊子!
「讓他回來,謙兒,讓他,回來······」
徐謙的身體和精神都幾近崩潰,但他不能在老師面前失態,他竭力維持住最後一點體面,平靜道:「老師知道的,俞兒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的,我去,也是無用。」
齊方瑾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馮凌很怕,喚道:「老師······」
「無事,你們出去吧。」
馮凌和徐謙告退,放輕腳步踱出了房門,甫一離開,徐謙便毫無徵兆地癱倒下來,馮凌趕緊上前抱住他:「兄長!」
徐謙累到極致,連話都不想說,又怕馮凌擔心,便道:「沒事,兄長只是,只是太累了。」
八月下旬,徐貞喪禮的勁頭剛下去,齊方瑾便在悲痛當中氣絕身亡。
徐謙本以為待得傷痛過去,齊方瑾還能有些時日,那日早晨去請安時,齊方瑾對他還算和藹,甚至慢條斯理地問他要如何解決這天下的亂局。
若是徐謙自己去做,當以兵法為主,戰事不可避免,用最少的兵力和犧牲換取最快的統一。老師的法子縱然是對的,可見效太慢,於這亂世而言堪稱無用。
但是他知道,這個時候讓老師少耗費些心神比什麼都重要,於是他說:「自然如老師所言,道之以德,齊之以禮。」
道之以德,齊之以禮。齊方瑾緩緩點頭,這是他曾對趙肅說過的話,他記得,那是趙肅還是認可他的,可是如今,已經大變樣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齊方瑾緩緩道,「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切記,切記呀,莫要像那逆臣!咳咳······」
「老師!」徐謙急急叫了一聲,趕緊替老師撫胸拍背,「老師莫要生氣,身體要緊!」
許是想起了顏俞,齊方瑾心中五味雜陳,他喜歡這個孩子,想念這個孩子,但對他所作所為,卻又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無君無父,禽獸啊!」
徐謙不敢勸,只默默聽著,一抬頭,卻見齊方瑾老淚縱橫,手指木然地顫抖著,好似顏俞就在跟前一樣。
可是眼前空空一片。
徐謙不知怎麼的想到人家說的半截入了土的話,現在的齊方瑾好似就是那樣,沒有生機,只有一腔至死也不能挽回的遺憾。
齊方瑾安靜了很久,徐謙還以為他累了,準備讓他休息,可沒想到,老師突然又出聲了,仿佛剛剛都在積蓄這句話的力量,他一字一字,擲地有聲:「顏俞豎子,乃我一生之恥!」
徐謙一震,他又一次聽見老師說這樣的話,可他沒有開口,他想,等到以後再找機會平復老師的心情吧,他曾經那般喜歡俞兒,將來或有機會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