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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兒回房去吧。」魏淵知道他定然不好受,乾脆也不說了。
顏俞點點頭,失魂落魄地回去了。
雖說安南是都城,不會輕易起戰火,可一連好多天,齊宅里都陰沉沉的,齊方瑾和徐謙不說那些詩書了,顏俞也沒有了要出去玩的心思,至於魏淵,平日便少言寡語,如今沒人吵著他,便更安靜了。
平日裡,一到晚上,晚讀完畢,這三人總要在院子裡玩鬧一番,即使是正經的徐謙也得由著顏俞,可最近顏俞沒有心情,魏淵坐了一會,自覺無趣,便回去了。
顏俞這晚去了另一個院子,那是最小的師弟馮凌起居讀書的地方。馮凌如今才十一歲,等把該讀的書讀完,才會去跟兄長們一起學習,平日便一個人呆著。
顏俞有時會溜出來找他玩,夏天摘蓮蓬,冬日折梅花,快樂得不得了。但這一晚,顏俞連笑也沒一個,只悶悶地看他練字,發了半個時辰呆之後實在忍不住了:「凌兒,你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嗎?」
馮凌停筆,用眼神問他是哪個小時候。
「就是你來到齊宅之前。」顏俞補充道。
馮凌沉思了許久,最終重重點頭。齊方瑾撿到他的時候才四歲,按理說不應該有什麼記憶的,但或許那樣的經歷太過慘烈,馮凌總在夢中一次又一次見到當時的場景。他趴在一個女人的身體上嚎啕大哭,聲音嘶啞,淚珠一顆接一顆地滾落,燙得心發顫,眼淚鼻涕把原來就不乾淨的一張臉弄得更髒了,任誰看了也不忍心。躺在地上的女人是他母親,骨瘦如柴,粗麻布的衣服上淨是補丁和破洞,落滿了灰。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嘴唇青紫,皮膚暗淡,顯然是餓死的。屍體已經硬化,但是他那時不懂,一個勁兒地搖,仿佛這樣就能把母親搖醒。在這亂世之中,餓死人是再常見不過的事,對於很多人來說,那只是許多餓死的人其中的一個,而對馮凌來說,那是他的母親,他最後一個親人。
就在那時,他見到了齊方瑾,進了齊宅。
「我也記得我小時候,」顏俞知道馮凌大概聽不明白,但是他想說給自己聽,「家裡很窮,常常吃不上飯,娘親帶著我來到安南,來到齊宅大門前,讓我乖乖在那裡等她。其實我都想不明白,她怎麼會知道老師,怎麼會知道齊宅門口一定有人會撿我回去,其實她不知道,她甚至連安南的內城都進不去,她只是覺得安南是都城,齊宅的門看起來那麼漂亮,也許裡面住的是豪民也說不定,她是在賭我活下去的機會。」
「我記得飛快的馬蹄踏過田野,帶著火,他們一過,村莊就要燒起來。有很多孩子跟我們一樣,父母都死了,被殺死的,餓死的,什麼樣的都有。我還見過長矛,很鋒利,一下就能捅穿人的身體,我爹就是那樣死的,他連話都來不及說。我爹死的時候,我娘和我躲在在遠處的草垛後,她捂著我的嘴,讓我別哭,可是我一抬頭,就看見她的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
「我們一路往安南走,路上無數的女人帶著孩子,就像我娘帶著我那樣,我們,跟你也差不多,流亡路上的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家破人亡,穿著很舊很破的衣服,很多天都吃不上飯,有人餓死在路上,還有人,真的跟別人換孩子來吃。娘親見了,抓著我就跑,其實她吃了我也可以的,至少我也不用挨餓了。」
「能在齊宅活下來挺好的,突然就有了衣食無憂的生活,還能讀書認字,但是老師,兄長,他們好像不明白,戰爭,對於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他們會說百姓無辜,會說要規勸帝君,但是他們不知道,每天都有好多人死去。」顏俞轉過頭來,臉上儘是淚水,「凌兒,你說是不是?」
馮凌聽懂了一些,但又不全懂,他能感受到兄長很傷心,自己也很傷心,於是他挪過去一點,兩手掛在顏俞脖子上,摟住了他。
顏俞抱著他,像抱著年幼時的自己。
這樣低沉的情緒直至秋日賞菊時才淡了些。齊方瑾看得出來顏俞心情差,特意將去年埋在地下的酒啟了出來,叫徐謙三人來飲酒。
前院有成排密布的菊花,那是魏淵栽下的,每年秋天便是魏淵最快樂的日子,對著夕陽與秋菊,等著清風與葉落,生命便是這樣的寧靜。
魏淵抱來了琴,一身白衣端坐於院落一側,琴聲在寂靜的院子中悠然作響,仿佛下一刻就可以羽化登仙了。
徐謙忍不住贊道:「春生秋實,商聲主西方之音,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不過淵兒生性泰然,秋聲亦不足以動搖······」
「哇!這個酒好香!」顏俞跑來,打斷了徐謙的話,臉上竟出現了消失多日的笑容。
徐謙和魏淵相視一笑,誰也沒有在意俞兒的無禮。
師徒四人圍著矮圓桌坐下,傍晚的秋風送來夕陽最後的暖意,童子將酒裝入酒爵中,先溫好再送上來。徐謙給齊方瑾斟酒,顏俞的眼睛一直跟著由上自下的細水流,酒香絲絲縷縷地飄出來,混合著院子裡的菊花香,仿佛是夕陽的味道。
齊方瑾輕拍著他的背:「俞兒喜歡嗎?」
「嗯嗯。」顏俞連連點頭,一雙眼睛簡直挪不開了。
齊方瑾看他這個樣子,無奈地笑了笑,由著他去了。對於其他的學生,齊方瑾總是能說出一二三來,但是對於顏俞,他的感情實在太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