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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肅想,他太對不起阿恭了,他錯過了阿恭的十幾年時光。
若是可以,他也想做一個普通的丈夫和父親,但是造化弄人,偏生讓他降生在蜀都趙氏,從一開始就剝奪了他的選擇。
他不僅要對得起趙恭,還要對得起蜀中萬千百姓。
夜幕降臨,蜀宮內寂靜一片,趙肅把顏俞召到跟前,緩緩開口:「顏卿,你可以助我蜀中走到哪一步?」
趙肅躺在床上,側著頭與顏俞對視,他呼吸不暢,這個姿勢維持得太艱難了。
顏俞突然想,這一年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就連他的明君也要歸去。
趙肅顫抖著伸出手,顏俞想也不想,一把握住,低聲應答:「王上乃臣一生知己,臣定當竭盡所能,死而後已。」
說什麼死啊活的,趙肅此刻便要死了,誰能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但是他想,能把話說到這份上也太漂亮了,於是他笑著:「顏卿不必如此,寡人將阿恭託付給你,望顏卿在這亂世之中保全他一命,護蜀中百姓無恙。」
「答應過王上的事情,臣決不會食言。」
趙肅好似放了心,手上的力氣也漸漸被抽走了,仰頭喃喃道:「寡人來這一趟,先遇見阿恭的母親,後又遇見你,死也無憾。」
恍惚間他好似見到了十四歲的衛氏,她騎著馬跟著她哥哥衛嵐巡視屬國,沒有普通女子的嬌氣,卻是落落大方,英氣異常。
他們在聚峰的山腳相遇,那是一個雪後的晴天,百姓們多要登山賞雪,衛氏蹦跳著要上山,一回頭,眼角儘是太陽的金光,比那聞名天下的雪景還要美。
她說:「你這般看著我作甚?」
趙肅看呆了,他未曾見過這樣大膽的女子,又聽她問:「我好看嗎?」
他呆呆點頭。
「你送一隻大雁來,大楚安南衛氏,衛松之女,衛嵐之妹。」
趙肅簡直驚呆了,哪有女孩子主動讓人送大雁的,還這般大大咧咧,不顧場合,還沒有驚異完這個,就又被她的身份嚇住了:「你是衛將軍的······」
「不要管什麼將軍,」衛氏打斷她,「安南衛氏,你送大雁來,君王我也嫁,乞丐我也嫁。」
眼前一晃,大限將至的趙肅又回到了他初次見到顏俞那一年,他沒有想到一個未加冠的孩子竟然這麼大膽,說了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論,還說要助自己取得天下。顏俞當時說的很多話他都忘了,卻永遠記住了他的雙眼。
真好啊,命中所有美麗的相遇都是在冬天,白雪飛揚,陽光明媚,天地之間一片明淨,如同他遇到的人,如同他心中曾有過的悸動。
顏俞知道這時候他該安慰趙肅一番,可他不會說好聽的假話,誰都知道趙肅就走到這兒了,何必再騙他一回?恍然間他感到手被握緊,趙肅似乎用上了全部的力氣,仿佛要抓的是餘生最後的分秒光陰,他望著空蕩蕩的帳頂,囈語似的:「來生,你給我一次機會,我可以,可以比徐謙更好。」
若趙肅不說這個,顏俞是願意點頭的,但是徐謙這兩個字一出來,那什麼都沒得商量了,顏俞覺得自己殘忍,好像故意連死都不讓趙肅如意:「臣,不信來生。」
哪怕真有來生,也必定是兄長最好。
趙肅自嘲般笑笑,又讓人喚趙恭進來,趙恭身為長子,在父親臨終之際在外頭等了這樣久,而顏俞一個外人,跟趙肅又是密談又是握手的,如何讓人不生嫉恨之心?但他尚不可外露這個意思,只在趙肅床前跪下,問:「父王喚兒子有何事交代?」
「阿恭,你為長子,為父······」趙肅斷斷續續地交待著後事,「你繼任蜀王,保蜀中百姓,聽顏卿······有大事,必要與顏卿相商,善待朝中臣子,尤其······尤其顏卿,顏卿乃我蜀國功臣,定要保他一生無虞。」
趙恭狐疑地看了顏俞一眼,對方只低眉垂目,看也不看自己,好似這一切理所應當,他心裡不滿,卻又不能在此刻發作,只能敷衍回答:「孩兒謹遵父親教誨。」
隨後,趙肅趁著一口氣未絕,又同趙飛衡交代了一番,大意也是要他扶持趙恭,安定蜀中,善待顏俞。他這一生,不過短短三十七載,二十成婚,二十一誕子,二十四繼任蜀王,勉力掙扎十年,終於在三十四歲那年決定要當叛臣,後又時常猶豫徘徊,始終不敢放手一博,幸得顏俞不離不棄,相助三載有餘,如今命盡於此,不覺遺憾,只覺輕鬆,他終於要卸下這個擔子了。究竟是明王還是叛臣,都交由後世評論吧。
子正時分,蜀王趙肅薨逝,趙恭繼任,蜀中舉國縞素。
魏晉內亂和蜀王薨逝的消息傳到寧成,魏淵正在府中與兄長賞菊,魏致笑道:「你那師弟,真是好手段,三國在他手裡跟棋子一樣,說他一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不算過分。」
贊俞兒有本事自然是不為過的,可是魏淵卻想不通這一次顏俞怎麼如此輕率:「他心急了。」
魏致平日是不願說這些的,只是現在魏國不可避免地被卷了進去,再說自己不理會世事,倒是自欺欺人了。「你怎麼看?」
「這一招棋,太險了,魏晉若是決裂還好,可東晉又怎麼可能任人宰割?」
「依你看,魏國接下來會怎麼走?」
魏國無人,這幾年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顏俞,一旦顏俞放棄他們,魏國就是他國俎上的魚肉,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但如今蜀王已逝,也許天下的局勢就會握在小蜀王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