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8.第1807章 最完美的謊言
第1807章 最完美的謊言
「你們,要一定要三江大壩」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的眼中那一點原本就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光忽的一下,隨著他最後的一聲喘息,熄滅了。
他的手,慢慢地垂落下去。
「太上皇」
我淒聲哭喊著,用力的抓住了他的手。
劉輕寒的眼淚一顆一顆的滴落在他的手上,卻死死的咬著牙控制著自己的聲音,雙手將這個老人輕輕的放回到床上。
被血染得鮮紅的床褥上,這個老人安安靜靜的躺著,不再有痛苦,不管他曾經在這個中原大地上擁有過多麼至高無上的地位,也不管他曾經有過多少的榮光,此刻他的,和每一個人都平等了,辜負了愛恨,而得到了長寧。
「太上皇」
我卻抓著他的手,好像這樣抓著他,就可以真的抓住他,讓他不要離開似得,眼看著我哭得聲音沙啞,整個人幾乎都要被悲痛壓倒了,劉輕寒轉過身來抱住了我,將他的手從我手中抽走,哽咽著道「輕盈,你不要這樣。」
「」
「人死如燈滅,他聽不到了。」
「」
「輕盈」
看著我不斷的痛哭搖頭,想要否認這個事實,他用力的將我的臉按進他的懷裡,不讓我看到床上的那個人,而我就這麼無力的被他抱著,悽厲的嗚咽聲在他的胸膛間迴響著。
感覺到我的聲音和氣息越來越弱,他低頭看著我「輕盈輕盈」
我眼前一黑,軟倒進了他懷裡。
雖然昏迷之前痛苦不已,但在昏睡的時候,所有的痛苦和悲傷都不再了,我好像置身在綿軟而溫暖的雲堆里,不管怎麼翻身,什麼姿勢,都非常妥帖的熨帖著我的身體,沒有一絲縫隙,這種感覺也撫慰了我,讓我安寧了下來。
有一股溫熱的氣息,瀰漫在周圍。
我的疲憊漸漸褪去,可身體上的痛楚慢慢的喚醒神智,低吟了一聲之後,我睜開了眼睛。
眼前還是模糊的,就聽見一個聲音道「你醒了」
「」
我混沌了一會兒,他的呼吸在耳邊漸漸變得清晰了起來,我抬起頭,就對上了他的眼睛,正低下頭來關切的看著我。我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睡在他懷裡,而他就著一個姿勢躺在床頭,也不知堅持了多久。
見我怔怔的不說話,他輕輕道「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我稍微的掙扎了一下,想要從他的懷裡撐起身來,卻一點力氣都沒有,他急忙說道「你要什麼,我給你。」
「水。」
「好」
他扶著我的肩膀輕輕的將我放到床上,然後自己翻身下床,剛一站定就趔趄了一下,大概是真的就著一個姿勢躺了太久,他的腳都發麻了,稍微適應了一下之後就立刻去倒了一杯溫熱的水過來,送到我的嘴邊。
我喝了兩口,乾渴得幾乎要燃起火的嗓子才稍微舒服了一點。
這一下,人也更清醒了。
我靠在軟枕上,看著他將杯子放到一邊,回過身來又坐回到床沿上,俯身看著我「好一點了嗎」
「」
「還要什麼」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輕輕的說道「我餓。」
「剛剛飯菜又拿下去熱了,你等一下,很快就會送來。」
話音剛落,查比興就端著飯菜從外面進來了。
看來,是真的一直在準備著,等待我隨時清醒。
查比興的臉上神情凝重,也許是因為太多的死亡,也許是因為還有一些別的原因,神情中甚至還帶著一點怒意,但當他看到劉輕寒輕輕的將我扶著靠坐在床頭,還將薄被輕輕的掖了掖,那種怒意才稍微的消散了一些。
他把飯菜放到床邊的小几上「師哥,這個」
「我來。」
聽見劉輕寒這麼說,他的神情更緩和了一點,劉輕寒看了看那些碗碟里的東西,最後還是選了一碗雪白粘稠,散發著甜香的米湯,舀了一勺吹得微涼了,才輕輕的送到我嘴邊,這個時候,查比興似乎才放心的退了出去。
我卻有些木訥的,好像還有些陷落在過於長久的噩夢中無法脫身,低頭看著那勺米湯,又抬眼看著他。
他柔聲道「喝一點吧。」
「」
「我知道,你有話要跟我說,我也是。」
「」
「你先吃點東西,等有力氣了,你說給我聽,我,我也會說給你聽。」
我垂下眼,張開嘴,散發著稻米清香的湯汁潤進了嘴裡,咽下去的時候,也讓乾渴得幾乎快要著火的喉嚨得到了一點舒服,他一勺一勺慢慢的餵著我,喝了大半碗之後,我偏開了頭。
「你這樣不行,」他說「再吃一點,一點點,好嗎」
「」
「這裡有粥。」
說完,他端起另一碗燉得稀爛的雞絲粥,大概是因為熱過一次的關係,原本就細滑的雞肉絲這個時候已經快要消失了,他舀起半勺來自己試了試,溫度剛好,送到我嘴邊「只吃一點,就這一口。」
「」
我看了他一會兒,終究還是張了嘴,一勺軟糯的粥送進嘴裡,我勉強咽了下去,然後問道「太上皇呢」
他手裡的勺子叮的一聲碰了一下碗沿,低著頭「已經讓人扶棺送走了。」
「為什麼這麼快」
「我們明天一早也要走。」
「為什麼不一起走呢」
「讓他們做送靈的樣子,要比我們這樣走更安全。」
「」
我想了想,無言的點了一下頭。裴元修如果派人來追,追趕的一定是一隊逃命的人,而不是一隊送靈的人,太上皇受了那麼多的苦難,應該保證他的安全,讓他入土為安。
我又問道「現在什麼時候了」
「寅時初刻。」
「哦。」
「你吃了東西再睡一會兒,養養精神就該上路了。」
「他們呢」
他送了半勺粥到我嘴邊,看著我吃下去,才說道「都讓他們去休息了。」
「那你」
「放心,你們今天跑了一整天,可我一直在界河那邊等著,我休息過的。」
我看著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就知道他一定一刻都沒有合過眼。
不過,我沒有再說什麼。
他又舀了半勺粥送我嘴邊「來,再吃一口。」
「」
「就這一口了。」
「」
我一動不動,也不張嘴,勺子碰著我的唇瓣,留下了一點晶亮的水跡。
看著我固執的不肯再張嘴的樣子,他似乎也拿我沒辦法了,輕嘆了口氣,放下碗和勺,然後拿了一塊手帕來輕輕的給我擦拭唇角。我木然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盯著他看「劉輕寒,你說你有話要跟我說,你要說什麼」
「」
「你說吧。」
「」
「你說什麼,我都聽著。」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我的聲音里竟然透著一點笑意,可是那笑意里,分明的冷,分明的刺,就連我看著他的目光里,都有著糾纏不清,連我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愛恨。
我真的很想知道,此時此刻,劉輕寒,你要跟我說什麼。
解釋還是辯解
又或者,你還有什麼安排這個天下,還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需要你來交代
你說,我聽著。
我什麼都聽著。
這一刻,我的心裡湧出了太多酸甜苦辣的滋味,也有千千萬萬的情緒湧上來,所有想要怒吼,想要哭鬧,想要發泄的情緒,讓我微微的用力握緊了拳頭,指甲磨破了掌心,更深深的扎了進去。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輕輕的說道「輕盈。」
「」
「我們,都不小了。你忘掉你的過去,我也改改我的脾氣,我們,在一起吧。」
「」
一時間,我僵在了那裡。
他的唇瓣也並不比我更有血色,像是覆這一層薄霜,說完那句話之後就輕輕的抿了起來,明明沒有再說話,可我卻聽著他的聲音,那一句話,一邊一邊的在我的耳邊迴響
我們,在一起吧
我們,在一起吧。
我們,在一起吧
我感覺到這一刻心臟的不勝重負,也感覺到血流奔涌的聲音幾乎要蓋過周圍的一切,這個時候,他卻慢慢的伸出手來拿起了我握成拳頭,但此刻已經失去了知覺的手,纖細的,幾乎痙攣的手指在他黝黑肌膚的映襯下,蒼白得幾乎透明,像冰雪雕琢而成的。
他用粗糙的掌心輕輕的摩挲著我的指尖,讓我感到了一點溫度,才感到他的掌心裡溫度是滾燙的,還有一點薄汗。
似乎,在他的心裡,也有著等待宣判一般的緊張和不安。
他最後將我的指尖捏緊了,輕輕的說道「我不想再看到你一個人。」
「」
「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
我沒有回答。
我準備了怒意和諷刺,準備了最尖刻的口吻和最鋒利的言語我準備了太多太多。
可我沒有準備這個問題的答案。
甚至於,半生過去了,我沒有想過,有人會問我這個問題。
可現在他說,要來照顧我
我突然笑了一下。
曾經,好像有一個人,她就一直在等著,等著別人問她這個問題,等著別人用不僅溫柔的口氣,更等著別人用溫柔的態度,溫柔的擁抱來對待她。
可是,她好像只等來了那些溫柔的許諾而已。
我睜大眼睛望著他,明明是近在咫尺的一個人,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變得模糊了起來,視線被突然湧上來的滾燙的液體扭曲,連他的樣子也扭曲了,只有那雙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我,仿佛還在專注的等著一個答案。
我聽著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沉重。
然後,一滴眼淚,就從我的眼角滑落了下去。
一看見我的淚,他立刻慌了「輕盈。」
伸手就要過來給我擦拭淚水,卻被我抬手輕輕的格開,我看著他,平靜的問道「什麼時候開始的。」
「」
「什麼時候,你開始騙我」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沉默了一下,慢慢的放了下去。
我聽見他的喘息沉了一下,然後說道「從你告訴我,你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可以逃過老師的責罰。」
「」
我恍惚了一下,然後記起來了。
在他火燒集賢殿,在看著那沖天的火焰熊熊燃燒的時候,他說傅八岱這一次會把他打殘,而那個時候,我就告訴他,我是怎麼逃過傅八岱的責難的。
裝不知道,裝作無辜,他就下不了手。
那個時候,他聽到我的話的時候,似乎神情就有些複雜,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已經打定了主意,要裝失憶,要騙我。
既然要騙我,又怎麼能不騙周圍的人
所以,他撒下了這個彌天大謊,他燒毀了自己的臉,裝作被柱子砸暈了,也就順理成章的失去了那一段記憶,傅八岱即使說了他「不得好死」那樣近乎詛咒的話語,也不能把他怎麼樣,而裴元灝裴元灝還要用他收復揚州,更要用他來牽住裴元珍,又怎麼會對他如何
所以,他騙了所有的人,一路從京城騙到了江南。
然後,在望江亭,他開始騙我。
我看著他那張遮掩了太多表情的面具,慢慢的說道「你騙別人都很容易,沒有人了解你,可是你騙我你是如何騙過我的」
他的喉嚨微微一哽,然後說道「說一個謊話騙人,先要騙過自己。」
「」
「要讓別人相信,先要讓自己相信。」
「」
「我讓自己相信,我已經失憶了。」
「」
我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是啊,最完美的謊言,不久是連說謊者自己都相信嗎
所以,望江亭上,那涼薄的目光,陌生的話語,敵意的態度,每一樣,都是一個遠道而來,深入敵境的人該有的,甚至在二月紅里,他的喃喃自語,他的矛盾疑惑,每一樣,都是一個失憶的人,一個對前塵往事一無所知的人該有的樣子。
他騙了他自己,也騙了我
可是,可是
我明明可以看得出來
他在給我寫絕情詩的時候,有意無意,卻又自然無比的推脫;他明明文采平平,根本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成詩,卻偏偏在我的要求下,幾乎一氣呵成了那首絕情詩;而我送那首絕情詩去銷了戶籍,以我的身份,和我當時在金陵的地位,揚州管理戶籍的官員應該立刻上報,可揚州府內卻沒有一點動靜。
這一切,就這麼順理成章的發生了。
就像我和裴元修成親的那一晚,那點亮了整個揚州城的煙火,也是那樣順理成章的出現。
我沒有懷疑。
我明明應該懷疑,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好大喜功,做表面文章的人,又怎麼會在寒食節這種日子裡去大放煙火
可是,我太相信他了。
明明知道他早就不是吉祥村里那個目光純淨,心思單純的漁夫,也明明知道,他早就不是在集賢殿裡被傅八岱打破了臉也不敢違抗的學生,可是,我就是不知道去懷疑他。
我竟然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懷疑這個騙我,騙得最厲害的人
而他
就這麼順理成章的,用一個騙子的身份跟在我身邊,去隴南,去武威,出海
在武威的時候,他甚至還做出一副震怒的模樣,來逼問我當年發生過什麼。
甚至,在海島上,幾乎已經到了絕境的時候,他都沒有給過我一句真話,如果我們真的就這樣留在那個海島上,有一天餓死,渴死,他的身份,是不是也僅止於一個「有明珠之纇,無僭越之心」的人
然後然後,他娶了裴元珍。
在那個血色的洞房裡,他一隻手緊握著那把銀鎖,把所有的罪孽都扛在自己一個人的肩上。
如果那一次,他真的死了呢
是不是,我和他,也僅此而已
「劉輕寒,」我笑著看著他,淚水滑落下來「你夠狠」
他微微一顫,用力的抱緊我。
「對不起。」
「」
「對不起。」
我原本想要笑,笑我這半生的不知所謂,笑他這半生的不知何求,可是一開口,卻聽見了自己嗚咽的聲音,眼淚不受控制的汩汩而出,不出多時已經染濕了自己的鬢髮,更染濕了他緊貼著我臉頰的那半張面具,冰冷的面具,卻在這個時候染上了眼淚的溫度。
「對不起。」
「哈哈,哈哈哈哈」
我終於笑了起來,可那笑聲,怎麼聽,都是一個女人在哀哀的哭泣,怎麼聽,都是這半生顛沛流離的控訴,我所有的委屈和不甘,說不清的,道不明的,都在這樣的笑聲里,一句一句的說給他聽
他將我抱了起來,用力的按進懷裡,雙臂如鐵,好像要將我整個人都融進他的懷抱里,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不知道要用這個擁抱來說明什麼,我只聽著他不斷的重複著那三個字,好像要一點一點的刻進心裡。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在這一刻,我幾乎流盡了這一生的眼淚,他的肩膀完全被我的淚水潤濕了,但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放開我,比在界河中抱住我的時候更加用力,甚至在我開始掙扎,一拳一拳的打在他身上的時候,也沒有絲毫撼動他的擁抱。
我終於痛哭著問了那句我不知自問過多少次的話
「劉輕寒,你怎麼能這麼對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