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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這個向來無情無心的人倒真是第一次說。
顧東來不是個傻子。不會第一秒聽完,還沒聽出他話里藏著的別的意思。
但正是聽明白了,才更讓他覺得方定海是在沒理由地大半夜發瘋了。
「哦,什麼人。」
「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人麼。」
顧東來漫不經心地回。
因為他不相信,如這位方法僧這樣的人,能親口說出這種話。
更不覺得以他們倆長久以來的關係,他們能真正跨出自己的那一步,做到這一片天空下,肆意熟稔到如人生中的摯交好友般袒露自己的疤和心。
所以,這一次,反而是顧東來明知故問了。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他才把這話一下帶過,身旁有個人卻並不執著地想地把這話抹去,而是回答了他,或者說回答了他自己。
「有。」
「我這一生只見過一個。」
方定海說。
「所以我很想告訴他。如果我現在不告訴他,那麼下次,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會不會再有勇氣和他站在一個這樣的地方。」
「但至少我現在做了。」
「那麼即便將來,佛法世界和人間四百年的距離實現,我們也不再有任何聯繫,我曾經也把我這一刻的所有真話都告訴了他。」
「……」
「很少有人能在那麼高和寒冷的地方,一直保持光芒和驕傲。」
「可一種人卻能做到,甚至在任何時候,他都會肆意地面對地上發出那種光芒,身如琉璃,內外明徹,自身光明熾然,照耀無量無數無邊世界。」
「所以,他也值得,我去告訴他。」
這下,顧東來不吭聲了。
或者說,他開始也想聽聽接下來這人還想告訴他什麼,以至於他會在這一刻選擇和自己交換這種從未有過的坦誠。
可顯然,他們兩個人都並不是那種擅長去用語言描繪自己的情緒,或者說去和別人交換信任和坦誠的人。
但是,當今晚方定海面對著顧東來。或者說,當看到剛剛顧東來就要那樣背對著這星空,一步步離開的時候。
面對自己這在陌生的一刻衝動下的所為。
這個少年出家,不懂人心,第一次墜落人世去面對這個他所遠離的現代人間的僧人,竟有著不曾認真,就像是……他一生從無僅有的一次。
「這樣的光,很了不起。」
「佛祖能在千年前對這樣照耀世界的光去寫下佛經千萬去讚嘆。可地上每天能仰頭看到了這種光的人卻過於平常。」
「以至於,他雙眼所帶來的注視和口中發出的聲音本身都很渺小,對於能看到地上一切的星星來說,也並沒有任何價值。」
「但反之,這對常人來說很貴重。」
「所以,這一生,如果有幸能看到一次,或者說能認識這樣一個人,對於常人來說,是足夠終生銘記的。」
這話,在他們兩個人所處的這個環境下的這個人每一個字都並沒有說謊。
他是一個僧人。
一個遊走於現代和神魔這兩邊並存下無疆世界的佛門行者。
他那顆無垢無欲以苦修傷疤為戒律的心,仿佛唯一能承載的,也就只有求佛得道的意志和對佛法渡人的虔誠理想。
曾經,他也有想過,為什麼自己總在遠離旁人。無法去踏入這紅塵,活的像一個石頭一樣。
最初這是因為少年時的天生性格驅使,後來則是為了使自己義無反顧地走在渡人的這條路上。
可冥冥中,他的真實其實已經為一個人所改寫。
在那個人的眼中。沒有不該。沒有不去。沒有不敢。
但凡他的不字落到方定海自己身上,他們的個人命運都會天翻地覆,可那個人卻真正地告訴了方定海什麼才是佛法世界中的另一種活法。
也是這麼想著,這黑衣黑髮,卻也同樣有著男性姿態的年輕僧人才突然一句話不說地踩住顧東來身旁的一根金屬圍欄。
又和他一樣抓著一側,危險地踩住樓頂欄杆上。
這一下,雙腳和他一樣踩在這上方的方某人也跟著上來了。
共同的壓力從腳下傳來,他們的雙手都沒有落到任何一處實質的支撐點上,就只靠各自雙腳落在了這不實之處,一起遙望頭頂現代城市下的星空。
樓頂的一根白色欄杆承載了兩個成年人的重量。
要是一腳踏空,或是欄杆就這麼斷裂,他們倆就得雙雙摔下去,落得個肉身粉身碎骨。
可這種幹什麼事都那麼危險而肆意,在這世上剛好有個人和你一樣的感覺。卻使這二人仿佛再一次站在了同一條逆命而行,悟法求道的立場上。
這不顧危險地選擇和顧東來站到了這最高處。
這二人才在這深夜一人一邊站在這矗立在金屬森林的現代樓頂上,隔著夜空和欄杆以一種並肩而望的姿態站定了。
這時方定海才抬起手引燃金色的雷火咒,又使那本來沉寂無光的天幕一下被點燃了,
這一刻,他們二人並肩抵在這樓宇之中迎著這夜風。
當頂著二人眼下身披的滿目月光,望了眼遠處半空,那如同被割裂後,很難癒合疤痕般的一道紅綠交織的星痕。
他們的肩膀,他們的雙手。卻完完全全落在了這天空的空白處,超脫於二人長久的關係,再告訴另一個人他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