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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疼麼。」
顧東來問。
「不疼。」
方定海背著身閉眼冷淡地回答道。
「為什麼。」
這個人總是連喘口氣都冰冷無比,不像個活人卻也很誠實,卻也誠實地把自己心裡的一切真心話告訴他,使人完全不至於陷入猜忌和不安。
「有一個人在,就不疼。」
「那個人是燈。他身上燃起的一道道火焰,使貧僧雖然眼盲失明,卻依舊如同身處三千世界最光明的地方,這就是我和他認識這麼久以來,唯一能確定的一點。」
顧東來確信自己的心,真的完完全全淪陷給這個人了。
光是想到方定海這個處處和自己作對的死和尚有一天能沉淪於他們的情,用那雙無心無情的眼睛看著他,他都覺得心裡為他湧上三千世界的全部愛意。
這也使顧東來甚至還沒閉上眼睛,就又開始做著這個人愛著自己的夢了。
蝴蝶飛進了僧人的禪房,只為尋找他的花。只要有花的地方,蝴蝶就算長著翅膀又能飛去哪兒呢,他這一輩子只能停在自己的花身旁啊。
就算是為了他去死一次,他又怎麼會……覺得後悔呢。
「方定海。」
「就只是像現在這樣,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在佛祖的眼睛也看不到我們的情況下,和從前一樣帶著你我的情誼地留在你的身邊,好不好。」
「把我們倆當成三年前的那個顧東來和方定海一樣。」
「我們依舊還是朋友,一切從沒有發生,我們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好不好。」
「我一定會找到辦法……我們一起去找這場劫數的答案好不好。」
「……」
話落下,兩雙手已經是隔著半塊佛牌再度交握在了一起。
這一晚,兩個各自枕著一條手臂的人簡單度過極其沉默的一夜。方定海一直到快天亮並沒有睡著。他不知道顧東來到底跑來找自己以後有沒有睡,但是一直到午夜,他還是將僧衣完完全全地擋在了這個人的身上。
說到底,他還是在乎顧東來。
他們兩個人的糾纏,分不出一個明確的勝負輸贏。他既不弄清楚自己的心,也註定身不由己無法去弄清楚,又不可否認,顧東來存在於他早已皈依佛門的枯燥生命里。
可當晚天亮之後,顧東來再一次消失了。
他這麼一走,眼睛看不見的方定海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那一隻紫色的蝴蝶再也沒有出現過。好像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因果再一次斷了,真的從此以後都再也不會見面了。
但當他天亮之前,他一個人走到台階下,獨自面對著寺院的佛像,寶塔和古鐘,僧人卻第一次枕在台階上,閉著眼睛陷入了長久到他自己都覺得這是一場幻覺的夢。
佛經雲,孔雀為眾生中第一美,象徵著貪慾和虛榮。因為人們一見到美麗動人的東西就容易起貪念,不舍放手。
人類終生的煩惱是毒害心靈的五毒,傳說孔雀大明王能吃盡一切凡人心中的三毒,雀尾象徵著拂去五毒五識的煩惱,息災除病。阿彌陀佛以孔雀為座,代表斷除終生的惡毒罪業,使其常住不壞之壽命。
可也許是一念之差。他這顆光明虔誠的佛心所致走火入魔。
也許是早已在心底為那個人種下,只在這無人所知的午夜夢回時,才如疾病般發作,令他神魂為之魂牽夢繞的情魔。
因為這一次,方定海在夢中竟幻想著,自己眼前並不是一隻只起舞的迦陵頻伽鳥,而是一個遠比妙音鳥還要美的人第一次跳起了靈山國百鳥才會的舞。
夢中,漫天螢火中只有他們兩個人。沒有旁人的打擾,沒有世俗的煩惱。那個人只活生生地存在於僧人的腦中,被他的眼神所長久地注視,並成為他一個人的所有。
他們在一個河床周圍滿目長著蓮花的地方。那人從夜色中走來,給他摘了一朵蓮花,並和他低頭纏綿而美好地擁抱在了一起。
那個和顧東來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叫了一個十分耳熟的名字,夢中的那個閉著眼睛的方定海答應了,又抱著他點點頭。然後那人也一下笑了。
然後,這一隻幻化為一個長發男人的孔雀才開始對著他一個人跳起了一場夜幕天地之間的向天地釋放渾身光明莊嚴的舞。
這是一支特別到不可思議,或許只有像對方這樣驕傲而奪目的的男子才能跳得的舞,凡人一生中或許都不可能親眼見過一次。但只要見過一次,那麼,此生就將再難忘卻,並在此後的生生世世中都將其化為一個字……刻骨銘心。
那個人如果在這一場屬於僧人夢境之外的地方,是不可能為任何人低下頭去像這樣跳舞的。
因為他是一個和方定海一樣頂天立地,志氣高遠的修佛者。
他的雙眼不會容得下凡人的情愛,更不會將這樣美麗的舞蹈展示給任何一個人看。但在僧人這個只有那一個人所窺探的夢中,那張雄孔雀化為男子的一張面容帶著股天地間佛法自成的凜然。
那隻孔雀的雙眸都是如此地真實。隨著那一剎看向眾生回眸,那綠色,藍色,黑色,交織著金色的羽毛飄散於天地。
這不存在於現實,只在僧人夢中的對於孔雀個人幻想的一支舞,卻像極了是一隻鳥對天地的炙熱示愛。
又像是這日生月落的悲歡,海浪撫平霞光的恢弘,樹的鬱鬱蔥蔥,花的鮮艷婀娜,都在這一支舞中了,這比世間一切可以被稱頌的美好還要真實。是一切生靈萬物對神的歌頌和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