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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或許只有這裡,才能使他在那麼久的殺生之後真正心中平靜下來。
哪怕只是像這樣像個註定和世人背道而馳的魔頭一樣坐在這裡享受這片刻的平靜,都是對他而言在這世上最寶貴,也僅有的恩賜了。
「……」
也是這麼想著,鬆開自己的手將頭髮重新遮住雙眸的顧東來只披散著那落在脖頸,肩膀和胸膛上的長髮,下巴一動不動地一個人坐在這昏暗的礁石下往底下看了一眼。
他胸膛里那顆再度恢復人性思考能力的心臟此刻正處於一個混沌,渾濁的狀態。
當下,那一條落滿鮮花的手臂擱在他自己的一邊腿上,面前被水打濕的潮濕柔軟的沙子被他方才用自己的雙手一點點緩慢地挖出了四個沙子坑。
那四個邊緣不斷塌陷下去的沙子坑很淺。
他卻低著頭,任憑髮絲落下,又不顧冰冷海水一次次沒過自己深黑色的指甲,就這麼坐在這裡像是在親手埋葬著什麼很寶貴的東西般,一下一下莫名挖的很慢。
等他好不容易地用手挖完四個坑,又把自己那塊已經被活活砍成兩半,以後都再也不能帶上的夜叉面具在最中央那個坑裡的放進去,之後他才親手將這坑堆出了四個小土包又開了口。
「對不起。」
這低低的,像是困住他的這場漫長痛苦的噩夢終於清醒過來一般的三個字,他說的很輕。
即便被所有人追殺時逼著低頭都沒有認過一次錯的魔頭在這一刻只用自己手掌心無力地抓握的沙子,望著自己的朋友,卻也逃不開向自己被籠子鎖鏈困住了那麼久的心吐露那麼久以來一句真話的時刻。
「……那個時候是我太弱小了,是我沒有在最重要的關頭保護好你們,我……一直不敢……和你們真正地道歉。」
「顧東來一直都不是一個夠得上格的好朋友……即便那個時候也沒有真正地為你們做到……作為朋友該兌現的那些事,反而讓你們和我一樣成為了被人討厭的人,還落到那個結局,我知道,是我……的錯。」
「我總是會夢到你們,有時候看到你們在另一邊過得很好,卻怕此刻深陷地獄的自己走過去,會因為自己的滿身洗不乾淨的鮮血打擾到你們的美夢。」
「……可我真的很想你們,我也真的很想今晚……就在這裡……陪一陪你們。」
這些很小聲,卻也像驚擾了對方一場夢境的話。這輩子將情這個字,始終看做是心中不可動搖支撐的長髮魔頭說的卻也像個真的在和自己朋友說話的小孩子。
他不是一個單純,天真到還對一切現實報以幻想的人了。
事實上,在世上活了那麼多年,他早就把一切醜惡兇險都已經看個遍了。
但是這一刻,他這顆早就醜陋扭曲被偏激仇恨包裹的心,卻真的簡單到只是想和自己的朋友坐在這裡說兩句話,哪怕就只是他一個人現在在說話也好。
這或許就是他最大,也最容易被人打敗的弱點。
一生最重情不過,卻也容易被心這一字所打敗。可無論被外物擊垮多少次,時至今日,他卻依舊放不下心中的情,這一份痴心不改,曾使他為情所困,更使他總是難以掙脫自己這顆心裡這種种放不下的情。
瘋癲,自負,殺生卻也重情。
這樣的他,既不像一個魔,也不像一個佛,更不像一個人。
就像是他這一身已經在那些恨他的人口中他根本已經活的半男半女,不男不女的天生異類般的外在一樣。
正因為顧東來什麼都不是。所以魔,佛,人哪一邊也都容不下他這樣的人。
世上這麼大,有這麼多的三千佛法構造的光明無垢之所,卻沒有一個地方能真正容得下他這個存在。
而也是他一個人獨自面對這四個小土包像這樣自言自語時。就在今夜,某一個一直跟在他後頭,卻始終只是一語不發更沒有走上前開口說過一句話的人卻也走到了他的身邊。
「……」
當這人出現,他身上不可避免因為今夜一些緣故沾上的某種血味也一併飄了過來。這讓只想一個人呆著的顧東來雖然沒也沒走,只是背著身保持著一開始的坐姿就這麼沉默閉上眼。
對方見此一步步走上前,倒也沒說什麼。反而和魔頭本人一樣將自己手中那一把銀白色的屠刀往沙灘,也就是顧東來那把黑色的大戒刀旁邊一插,又和他一樣在地上坐下了。
這一把兩側的刀刃全開,閃著一種銀白色光芒的佛牙屠刀,和顧東來那一把刀刃沒開刀身也漆黑寬闊氣魄驚人的佛骨戒刀就像是世間的兩種最相似不過,卻也最形同陌路的人。
該慈悲的佛必須手握屠刀殺生,該殺生的魔卻必須手握戒刀學會慈悲。
佛和魔之間,似乎在二人身上天生有著一種屬於命運和因果的某種交集。
而夜色中,面對著眼前這海。兩個隔著兩把莫名很有一種宿命感的法器,還另外保持一大段屬於仇人和仇敵之間距離的人誰也沒有主動先開口。
但在這二人保持某種和之前根本沒區別的糟糕氛圍的同時。
顧東來這個怎麼也比不過某個不用講話,更不用動也能活的好好的人的魔頭到底是先不耐煩了,又嗅著鼻子邊上那一股從對方身上傳來的血味就出聲了。
「麻煩有些身上都是血味的人坐得離我遠一點,我不想營造出一種我現在好像和你坐在一個地方看海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