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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整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看到了從前想都不敢想的黑暗,一會裝成路過的,蹲帳篷外去挑唆皇子,又要快馬趕上送靈的隊伍,要在所有人面前晃上一圈讓人看看臉,又要帶著親兵四處找酒製造不在場證據……李敬圭用腳踢他,他又用力踢回去,也不想理人,就傻坐著神遊。
鄭阿蠻對李敬圭撇嘴,兩人一起坐到了一邊也不搭理他了。
下面的小動作沒瞞過皇爺的眼睛,皇爺倒是理解這小傢伙的心思,便微微欠身,用大巴掌蓋在他腦袋上說:「汝父心思,朕知,你今年也大了,說不得一兩年便也做父親,到那時,我們的心你便清楚了。」
老伯爺希望兒子在敞亮的地方,生成一顆筆直向上棟樑之材,他不必看到什麼黑暗,也不必與灰色的東西去做捨命抗爭,他不必去學習什麼人間的拐彎道理,才明白向上之路崎嶇,他只要踏踏實實,去做一個真誠坦蕩君子就可以了。
畢竟,這是好不容易活下來的么子啊。
常連芳靜默許久,低頭思考半天,才點點頭,又回頭去看鄭阿蠻他們,曾作為人質的幼子 ,他們心裡都有個疙瘩。
這疙瘩捆著他們的心,勒的他們五臟從未間斷過流膿流血,還要面上假作不在意,人前驕矜,嬉笑怒罵不屑一顧,但是在這一刻,再看看前面的陳大勝等人,他們是心有所悟的。
皇爺見他們通透,便欣慰的點點頭,還得意的撇了一眼曾安榜。
曾安榜就是再愚鈍,也是會拍馬屁的,如此便趕緊拱手道:「父母之心,皆比子苦,子傷父痛,不顯於皮,卻痛徹心扉,回頭定然夜夜難寐,輾轉榻間,陛下聖明!常伯爺也是一片慈父之心。」
這位說出這樣的話已經不易了,畢竟曾將軍人家是耍金瓜大錘的。
陳大勝他們跪在地上倒是聽的津津有味,聽不懂沒啥,就覺著有意思。這群官老爺真可憐,都不說人話哩。
正尋思身邊這個大鬍子在賣啥書袋子呢,卻聽到上面的皇爺道:「如此,便這樣吧,陳大勝你等……」
然皇爺話音未落,常連芳卻蹦了起來,先是告了失禮之罪,接著沒頭沒腦跑出去,沒得片刻又從外面拉扯著一人狂奔進來。
進來這人穿著今日官員送葬的圓領文官素服,嘴邊的菜湯子也沒有抹乾淨。
他進來先是看了一圈人,施禮,接著咻的一下就躲到了陛下視線看不到的地方,還特別利落的從袖子裡取出一個書袋子,又取出紙筆,翻開一頁就支起耳朵手做抄錄態,安靜的傾聽起來。
史官,專門記錄國家大事,編纂國家歷史,記錄帝王言行,國家大政的官員,屬官僚集團里最奇妙的一類人。
常連芳走到張民望與好友身邊,面露得意仰頭看天,張民望默默伸出手比了個大拇指。
咱皇爺封賞老卒呢,這樣的好事,合該留存史檔,該千秋萬代稱頌。
陛下看到乾兒子拉進一個史官進來,他便笑了,他是不習慣用這種人的,整一個田耗子,每日遊魂般的飄在他身邊,就差放個屁也要寫進史書了。
如此……恩,便要想下新的說辭了,畢竟給後代子孫學習的東西,這措辭也要講究,語氣也要雄壯,還要有帝王的博大胸懷……
半天后,皇爺清理了一下嗓子,便喊了陳大勝他們的名字。
「陳大勝,余清官,童金台,馬二姑,胡有貴,崔二典,管四兒,你等上前聽封……」
這幾個哪裡知道什麼是聽封,就傻乎乎的去看常連芳,這是自己人。
常連芳機靈,趕緊跑過去跪下,一伸手按住陳大勝的腦袋,就往地下一碰道:「臣等在!」
到底是做皇帝的,皇爺說起這幾人,就連他們出刀的順序都沒有數錯。
看面前的老刀都跪下了,陛下才點點頭,表情很嚴肅的說到:「從前,他們喊朕反賊,說朕世代皆食君祿,世受皇恩,實乃忘恩負義第一賊也,可是朕為何要反了呢?
自前朝立國,便大肆封賞,從一公一侯起至他滅國亡族,泱泱大國!億萬黎民!竟要供養十數萬的勛貴國戚,只一衛陽太守就能食邑萬戶,區區庶妃父兄隨意就敢封食四縣。
爾等想想,四縣百姓既要供養太守,又要供養宮妃親眷,再加賦!稅!役!層層盤剝,可還可有活路?!」
眾人慢慢跪下齊呼我主聖明,聆聽聖訓。
倒是皇爺對訓不訓的不在意,他甚至露出一些放蕩不羈的表情道:「民不得活,自然便反,那時何止朕一個?反賊多了去了,只朕運氣好罷了……」
張民望輕聲咳嗽,皇爺倒是不在意的擺手笑道:「朕說的是事實,又何須遮掩?也遮掩不了,便如此吧。」
他說完,看著陳大勝幾個道:「爾等老卒,自朕起兵,便鞍前馬後血浸戰袍,沒得朕登基了,卻鬧出從前使得將軍登霄閣,歸鄉老卒獨一人,遍身襤褸裹殘身的笑話,如此,便封你們做朕的城門侯吧……」
周遭人倒吸一口冷氣,如今朝上才幾個侯,陛下不是剛批判了前朝胡亂賞封的罪過麼?
卻聽到陛下繼續道:「爾等切莫多想,這個城門侯只是個稱謂罷了,是朕對老卒的尊重,爾等自此也要對這樣的老卒尊重呵護,方是我大梁之仁道也!」
曾安榜聽得熱血上涌,誰手下沒有忘不掉的老卒,如此他便使勁磕頭,流著淚道:「我主正心已立紀綱,心懷仁道恤萬萬蒼生,如此才得蒼天相助得降天罰,助我明主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