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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酒碗,錢大姑又吃了兩塊肉才說:「那可真好!那,幾個小子?幾個丫頭?」
霍七茜也抿了一口酒,南邊雨水濕冷,御禦寒氣才說:「五個兒一個丫頭,我這丫頭是最小的,也乖巧,最得我跟我男人的意,至於上面幾個,哎呦,淘氣起來有時候都想弄死他們。」
錢大姑聽她言語當中對女兒不遮掩的喜歡,便笑的更加真誠道:「那你家可以了,對姑娘這般好,可比我們這裡強多了。」
她都說到這裡,霍七茜便問:「我說他大姑,我也算是走過些遠路的,咱大梁朝從上到下,我還頭回遇到落鳳鎮這樣的地方,這般不把女子當回事,就不怕斷子絕孫?這些怪規矩是咋興起來的?」
霍七茜一句話,倒是把錢大姑的思緒帶到很遠的地方,她想了半天才說:「我們這兒,其實從前也是挺好的,幾十年前姑娘雖然不受重視,也至多一句給旁人家養活的也就完事兒了……」她笑笑,也夾了一塊肉吃:
「可是後來,姑娘們就倒霉了。」
霍七茜搬住自己的腿兒,儘量盤穩當點才問:「那後來是啥時候啊?」
身後窗欞被支開,錢大姑仰臉笑笑:「對嘍,放放煙氣兒。」
屋裡傳出笑聲,銀鈴兒一般好聽。
又哪裡是放煙氣,是想聽錢大姑說閒話了。
錢大姑有著跟那張刻薄臉不一樣的慈愛,她拿起筷子夾了肉,往窗戶縫隙塞了兩回,那裡面吃了,就說謝謝姑奶奶。
屋裡有個朱婆子,看肉片跟看自己的肉一般,誰愛看她。
錢大姑回來,就去看霍七茜的眼色,霍七茜卻添了新肉鼓勵她:「再考些與她們,這才給了幾口。」
錢大姑就笑了:「你倒是個捨得的。」
霍七茜失笑:「這就捨得了?幾片肉。」
錢大姑卻搖頭道:「幾片肉,這些丫頭在家裡存身十幾年,你問她們吃過幾回?往日在家多吃一口都要看親人臉色的。」
看著篦簾上的肉熟了,霍七茜就夾了半碗遞給錢大姑,歪歪指指屋裡。
錢大姑卻不給了:「你吃吧,人不能每個足盡。」
霍七茜聞言也不強迫,就笑笑說:「那行,咱繼續說你們這裡的事兒。」
錢大姑盤腿坐回矮塌:「這裡能有什麼事兒,寡淡寡情的地兒……那是多久的事兒了,還是前朝,那會子我就幾歲的模樣,我們落鳳鎮便回來個養老的岑老爺,岑老爺那會在燕京當官,說是官兒挺大,可我如今想來,能說出那種話的,至多就是個芝麻綠豆,他燕京呆不住了,才回來老家嚇唬人來了。」
錢大姑說著,想吸菸袋,就灌了一些菸絲對著明火吧嗒幾口,噴出一口煙才說:「落鳳鎮不過幾里的窮地方,周圍連個平坦莊稼地都少有,那還是我爺說的,老岑家吸了一鎮子靈氣兒就養出一個京官兒,人家見過大世面,自然他說什麼咱們這些泥腿子就信了什麼。」
她吧嗒吧嗒的啄那口早就沒了火星的煙兒,就像吮黃連一般。
霍七茜看她難過,就小心探問:「他說啥了?」
錢大姑冷哼,提起菸袋鍋在矮塌低下磕打幾下說:「哼,能說啥,混帳下地獄的話唄!什麼乾坤裡面分男女,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什麼陰陽裡面陽面是爺們,陰面是娘們,什么小人跟女子都不是東西,禍水呀,小肚雞腸易被引誘不檢點呀,這都是人家隨時要說的話,他做過官,鄉黨就信他,以為燕京里都這樣。
那位老爺家裡有錢兒,他家就開了咱鎮上最大的幾處買賣,他不願意女子入他家的鋪子,可是誰能想到……他沒幾年死了,這就成了落鳳鎮的規矩了?從此這鎮上的女子就倒了霉嘍。」
霍七茜莫名就想起一句話,是誰說的,哦,家裡的阿奶。
好像是上輩子說的。
阿奶說一樣書千人讀,好人學出好,壞人學出壞,靈人看出個前程,愚貨就看出幾個大墨糰子,這些都不怕,就怕那等蠢物瞎讀,這就坑無數人了。
錢大姑動了心事兒,難免多喝幾口,偏巧這老方幾人買的是老酒,她便有些上了頭,最後聲音虛飄飄對霍七茜說:「妹兒,老姐姐跟你說,我吖……坐過牢。」
霍七茜嚇一跳:「您呀?」
錢大姑點頭:「啊,就是我,那年我剛上神,這廟裡香火特別好,人家都找我合婚來,我就說,本地姑娘不能嫁本地,不然就是個死!後來被人告了……就給我鎖到縣裡,判了我妖言惑眾,先是挨了二十板子,還說要秋後斬了我……」
錢大姑想起心裡傷心事兒,清水鼻涕倒是比眼淚先出來,她舉起手抹了一下:「我本以為真的就要死了,那會子還後悔來著,說我散這個好心作甚?到底兒女還小呢,可沒倆月我就被悄悄放了……這事兒就是你們外地人不知道,我們鎮上是都知道的,虧得我是個師婆,不然也得沉了我。」
她舉起手對大殿拜了幾下,回頭貼著霍七茜耳朵嘀咕道:「瞧瞧,人還不如泥疙瘩。」
霍七茜噗哧就笑了。
篦簾上已經沒有了吃食,霍七茜便把帘子摘下,又往裡添了新柴,火勢一下子旺盛起來,錢大姑就伸出手在上面借暖和。
半天兒身後窗欞有小丫頭問:「姑奶奶,那後來呢?」
錢大姑淡淡:「後來,對,還有個後來呢,後來我才知道,我進去了,鎮上便有三戶歡天喜地的把閨女嫁到家門口……那年也不知道咋搞的,沒幾日,三個新娘子就都找了繩子尋了歪脖樹一起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