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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再好的戲也有散場的時候。
藝人變完戲法,吆喝著收些碎錢,措侖和南平便跟著四散的人流往回走。
臨到拴馬的地方,南平還在戀戀不捨的回味:「你說羊怎麼能變成人呢?」
她對措侖生出信任,把求知的目光投向少年,似乎覺得他肯定知道答案。
「折伽藝人會障眼法,布底下有機關。」
「原來如此。」南平臉上滿是歡欣。
「上回的故事還沒講完,還想聽麼?」少年還惦記著這檔子事。
公主頷首,他便說道:「狼王下凡,果真把黑熊咬死。但它不滿足那點血肉,偏要嘗嘗人的滋味。瓚多便捨生忘死,以身獻祭。雪域各尚族的頭人感念他的犧牲,立其弟為第二代瓚多,發誓效力終生……」
措侖邊講,邊輕輕勒住韁繩,讓白馬疾馳的腳步些許放緩。夕照寺越來越近,他卻希望這條路能更長些,走不到頭才好。
只是寺院高牆終究出現在眼前。他助公主回到院內,少女矜持笑道:「多謝你帶我長見識,果真有趣。」
「今日這場面不算什麼。高城多的是更好看的折伽戲,我明日再來找你——」措侖才說到一半,卻瞧見南平方才歡欣的眉眼驀地淡了下來,變得嚴肅而齊整。
好像一團火被罩頭澆滅,雖然余煙擾擾,但終究是燃不起來了。
公主停頓片刻,一字一句,說得清楚:「我們日後還是不要再見為好。」
「為什麼?」措侖不解,「你方才不快活麼?」
「快活是最沒用的東西。」南平嘆了口氣。
一切理應到此為止,偶爾的放肆已經是意外之喜,哪有日日狂歡的道理?畢竟若是被發現,遭殃的可是措侖。他心眼好,自己更不能害他。
「措侖,我是要做瓚多妻子的,不應該這樣出門。先前是我太好奇來著,才應了去燈節。『男女授受不親,禮也』,方才出行,不合規矩的。」
「什麼是獸獸不親?」許是她一口氣說了太多艱深的詞語,措侖沒大聽懂,問道。
「不是獸獸……哎,怎麼說呢。」南平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憋住,好生想了下子才回道,「就是『男女有別』的意思。」
「男女有別……男人和女人本來就是不一樣的啊。你都沒見過瓚多,現在也不是他的妻子,為什麼要怕他?」
得了,兩地風俗有異,這東齊的禮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通的。若是長篇大論討論起來,又是一番「言必慮其所終,行必嵇其所敝」,沒一個時辰下不來。[1]
南平擔心著守衛隨時會過來,額頭上急出一層薄汗來,於是乾脆板起臉,佯裝生氣道:「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這話落地成釘,扎得少年當真閉上了想要張開的嘴。
他定定望著南平,星子一樣亮的眼眸里全是失望。
「你別難過……」南平滿是愧疚,又怕越扯越不清楚,一跺腳咬牙道,「我真的走了。你不許再來了!」
她說完急匆匆轉身離去,唯恐忍不住改變主意。
纖細的人影隱進了廂房,連帶著少年的心都空了一塊。
措侖翻回牆外,立在風中。身旁空空蕩蕩,只剩下他的老夥伴隆達。好像又回到了一個人山中打獵的老日子,方才的熱鬧不過是大夢一場。
他摸著胸口,向馬低聲問道:「隆達,為什麼她說不再見我的時候,我的心好疼呢?」
白馬懶得理他,只顧低頭在石頭縫裡扒拉草吃。
少年又問:「我是不是病了?」
隆達架不住他叨叨,只能抖了抖耳朵,敷衍了一下,稍微給了主人點面子。
「我果然是病了。」措侖語氣肯定了些——不然怎麼會覺得又酸又苦的滋味從心裡湧上來,淹沒了整個人。
只是不知道這是什麼病,如此磨人。
他扯著馬漫無目的的往前走,繞過白塔時,突然想起來一個見多識廣的好兄弟。
——說不定那人有辦法,能治好自己的症狀。
而與此同時的夕照寺內,南平在一片寂靜中,躡手躡腳溜進了廂房。
她蒙著被,悉悉索索的解開了臨時綁就的辮子,腦子裡還迴蕩著方才激烈的鼓點。
在殘存的叛逆快樂里,南平漸漸冷靜下來,自責和後悔占據了腦海:臨別時和措侖板起臉,怕是傷了他的心。那少年若是肯收銀兩,反倒好了——錢貨兩訖,總歸抹得平恩情。
如今自己該如何報答他呢?
南平枕著萬千煩惱絲,總算在天快亮的時候,朦朦朧朧睡了過去。
……
此處享酣夢,別處有煩憂。
寅時,高城內。
葛月巴東陶陶然進了氈房,解了皮囊上的粗麻繩,撲鼻的酒香滿溢出來。
雖然天亮才算燈節結束,但提前一兩個時辰開開葷,大抵也算不上多大的罪過。他肚裡的酒蟲子忍了七天,現下被咕嚕嚕勾了起來,全等著這一口。
皮囊才挨上嘴邊,帳簾就被人掀了開來。寒風打卷似的湧進來,一個纖長的影子立在門口。
「巴東老哥。」少年垮著臉走了進來,一臉愁苦,全然不復平日的喜笑顏開。
這位的來頭太大,葛月巴東只能嘆了口氣,把才到嘴邊的酒放了下去:「又怎麼了?若是那東齊公主的事,可別找我了。能給她送進夕照寺,我已經是盡最大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