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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原這一日亦下了一場大雨。
風卷著飛沙走石,夾帶著驟雨砸下來,天地昏黃。
引歌甚至來不及關窗,就見那雨將紅磚地面弄髒。忙放下手中的帕子跑過去,將窗關了。聽到那雨拍的窗紙呼呼響,驚魂未定。心中嘆道:「這是隴原啊!」
掌了燈,將燈放到一處,濕了抹布,一張桌一張桌擦過去。
從前隴原的教書先生年歲大了,鬍子白了半邊。她到隴原城的第二日,去街上置辦家用,聽到不遠處傳來的朗朗讀書聲。
她循著聲去了,在窗外看到一個個黑紅著臉兒的娃娃正在背書。她已是許多年未聽過這種聲音,便站在窗外聽了會兒。那教書的先生耳聰目明,見有人站在外頭,便拄著拐走出來:「要聽進去聽,鬼鬼祟祟不好。」
引歌並不敢進門。從京城到隴原,雖說遠隔幾千里,但她賤籍未脫,不敢與人接觸。前些日子在路上,繡了些帕子交由西北衛軍之人幫她變賣,好歹是個餬口的法子。
「多謝先生。小女不進門了。」她微微彎了膝,又看了一眼那些乳臭未乾的娃娃:「適才聽他們念書,覺得好聽,便多站了會兒。」
老先生看她似是個有點墨水的,便問她:「你是昨日與荀夫人和韓將軍一同進城之人?」隴原城就那樣大,隨便來個生人,便逃不出百姓的眼睛,不知背後議論多少。
「是。」引歌抿了唇,似是做好準備聽人講出一些難聽的話來。那老先生卻笑了:「隴原城難得來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今日來了便進門吧。在咱們隴原可沒那些破規矩。」
引歌心中一暖便隨老先生去了,坐在最後,一直消磨到下學。那些娃娃喚老先生為尹先生,尹先生下了學,坐在小桌前咳了一陣,這在搖頭道:「老嘍!教這一天學身子頂不住嘍!」而後看向引歌:「你會讀書識字?」
引歌點頭:「略懂一二。」
尹先生將筆推給她:「寫幾個字讓我這個老人家看看。」
引歌也不推脫,端正拿起筆,思量一番,落筆迅速乾脆,寫的是「惠風和暢」。尹先生是這樣的人,引歌便這樣寫了。她的字遒勁鋒利,竟不大像女子的字。尹先生看了許久,捏著鬍子點頭:「好。尋到營生了嗎?」
引歌搖搖頭:「尚未。」
「打明兒起來私塾幫我教半日功課。每月銀錢六十文。」
六十文不多,但加之引歌做繡品賣的錢,應是夠活了。於是起身感激的向尹先生鞠躬:「多謝先生賞飯吃。」
引歌萬萬不曾想到自己此生竟還有機緣去做那教書先生。
夜裡在那間小屋內落了回眼淚,好歹能在這光怪陸離的人世間有一份正式的營生,從此不必以色侍人了。
引歌生的美,病弱美人一般。
隴原人不大見過這樣小巧的女子,從前隴原最小巧的女子當屬荀夫人,荀夫人的幾個女兒也相較隴原女子小巧,但好歹得了荀將軍的傳,到底還是比荀夫人看著大氣一些。而今來了引歌這樣一個,便覺得稀奇。引歌第一日在私塾教書,講的是《象傳》,「□□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與她的身形極不相稱。窗外站著的人便笑出聲,學童不知外頭大人笑什麼,亦跟著笑出了聲。
引歌紅了臉,不知還要不要講下去。尹先生的拐棍在地上敲的咚咚響,把人都嚇跑了。這才繼續講下去。
引歌用心。娃娃們下了學後,她會留下將那學堂收拾的乾乾淨淨,回去後又繼續溫書,將第二日的功課和典故都理的清楚,方睡去。
今日這雨下的忒急。
引歌從未見過這樣的陣勢,打掃過學堂後便坐在桌前聽外頭炸雷。那雷從遠處轟隆隆過來,到了頭頂轟然一聲炸開。每炸一聲雷,引歌便縮一回脖子,又見那雨勢鋪天蓋地不肯收,遂拿了一本書安心讀起來。
無論什麼聲兒都被那雨遮住,單單那響馬聲聽的清楚。打城門來的,經了書院,便會去二道街。引歌認得這馬聲,是韓城將軍的馬。走到窗前,透過窗紙破的那個小洞向外看,韓城一身蓑笠打馬而過,那馬兒跑的凶,濺起巨大水花。
引歌又坐回桌前,等雨停。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才停。引歌在學堂湊合了一夜,待雨停便關了門朝家走。途經那家麵館,見韓城的馬拴在那裡,韓城正坐在門口吃麵,一筷子面入口,抬頭看到引歌,朝她頷首。引歌停下步子,朝他彎身,給他請安。
見他不再抬頭一心吃麵,知曉自己該走了,於是加緊了步子匆匆走了。
韓城這人冷麵,打那日京城出來,再未跟引歌說過一句話。引歌跟在荀夫人轎後頭走,時常聽到荀夫人在轎內哭。引歌每每聽荀夫人哭,都會紅了眼。荀夫人離了女兒萬箭穿心,引歌獨身一人萬箭穿心。行至第三日,鞋破了。荀夫人下了轎,看到後頭跟著的人坐在馬車後去啃一塊兒饃,可憐極了。也就比肆姑娘小那麼三兩歲之人,就嘗遍人間苦了。又見她腳尖兒破了,便叫丫頭拿了兩雙新鞋與她,又親自端了一碗肉湯讓她就饃吃。那肉湯里還藏著一個蛋幾塊兒肉,引歌頓覺自己受了上天厚愛,遇到了這樣好的荀家人。
說回眼前。
引歌走了幾步後,有心與韓城說幾句話。前一日他經過之時,引歌看到他的臉受了傷,細長一道口子。便依著手中的一本藥書,去藥鋪抓了一副藥,磨成了膏,那膏從前自己家府中亦是用過的,這會兒就在她身上。她有心給韓城,又擔心韓城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