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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人有秀才的功名,考到四十多歲也沒中舉,便果斷放棄回鄉辦了私塾,每年教導的學生大約都在三四十人左右,貧者居多,其中許多人的束脩都是拖了又拖,趙先生委實也賺不了幾個錢。
讀書是非常耗費精神的活兒,他心疼那些面黃肌瘦的孩子們,逢年過節總會想辦法替他們加點油水。
奈何自己囊中羞澀,也只能想盡辦法找便宜。
孟陽見狀,忙道:「我今年多賺了幾個錢,不如……」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趙先生打斷。
老頭兒擺擺手,語氣不高,卻很堅決的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桃花鎮畢竟太小了些,你還年輕,若有了閒錢,還是多出去走走看看,我那裡尚且支撐得下去。若果然有心,去外頭看了好書,回來說與我們聽也就是了。」
孟陽恭敬稱是。
「多去外頭走走,長長見識,多讀書,讀好書……」趙先生殷殷叮囑道,頓了頓,又道,「讀書使人明理,即便不考科舉,也是好的。」
一直低頭不語的孟陽終於微微變色。
他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氣,又朝趙先生作了個揖,「學生,謹記先生教誨。」
趙先生盯著他的頭頂看了會兒,點點頭,語氣軟化下來,欣慰道:「有你這句話,我也就不擔心了。」
他這一生科舉無望,便把希望傾注在孩子們身上,而孟陽的天賦之出色,實屬罕見。
這個孩子富有靈氣,擁有一顆純粹而寬厚的內心……然而竟無心科舉,甚至就連日常做的文章、話本中,也流露出幾分對皇權和朝廷的不滿。
這實在是犯了大忌。
僅此一條,便足以絕了他的青雲路。
趙先生曾推心置腹地與孟陽談過幾回,然後便得出一個近乎匪夷所思的結論:
這孩子可能是故意的。
他故意不去考科舉。
初時趙先生覺得不可思議,可時間久了,多少就猜出點來,難免暗道造化弄人……
罷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自己追求的,或許正是別人避之不及的,何苦強求?
人生短短數十載,只要無愧於天地良心,怎麼活不是活呢?
只是……終究可惜。
言盡於此,趙先生不再多說,見豬已殺好,便認認真真從破舊的荷包內掏出幾十枚大錢交於王掌柜,又仔細挑選了一條五花肉,用草繩穿好。
王掌柜敬重他生平為人,卻也知道他不肯白要,便又低價半賣半送一條大腿骨,恭恭敬敬以油紙包裹好遞過去。
趙先生這回沒有推辭,略朝他拱了拱手,多付了幾枚銅錢,與五花肉一併提在手中,又弓著腰背,沿著來時的路搖搖晃晃回去了。
這會兒家去,正好燉上肉,晌午孩子們就能飽餐一頓啦。
燦爛的陽光慷慨地潑灑在老頭兒彎彎的脊背上,為他鍍上一層溫柔的金邊。
他倒背著手,一條五花肉和一根筒子骨吊在屈起的手指上,隨著他的腳步搖搖晃晃。
倒透出幾分難得的悠閒。
孟陽一揖到地,一直等人走遠了才重新站起來。
白星咽下去手中的南瓜子,語氣複雜道:「真是奇怪。」
孟陽問道:「什麼奇怪?」
白星歪了歪腦袋,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那個人很奇怪。」
她短暫的人生中,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
分明只是個乾巴老頭兒,自己一拳怕不是能打倒好幾個,可觀他言行後,卻又覺得似乎有種無形的力量,正由內而外散發出來。
這種力量仿佛來自天地間,將那具單薄幹癟的身軀都放大了,恍惚間令人覺得站在面前的或許是個很偉岸的人。
叫人望而生畏,繼而生敬,竟難以生出一絲一毫的褻瀆之心。
白星的話支離破碎顛三倒四,甚至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但孟陽聽懂了。
他又注視著趙先生幾乎已經看不見的背影,沉默片刻,近乎夢囈,「是啊,趙先生實在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他心中頗有丘壑,只是想法並不為朝廷所喜罷了。
桃花鎮的居民對讀書人有著發自內心的尊敬,且孟陽素來與人為善,人緣極好。聽說他想要豬血和一截豬腸,許多人都主動上來幫忙,滿滿接了一大盆豬血不說,還給他把豬腸洗得乾乾淨淨,幾乎一點兒腥臊味兒沒有。
若非親眼目睹白星輕輕鬆鬆端起裝了豬血後幾十斤重的大木盆,他們簡直想幫著一直送到家門口呢!
話說回來,那小姑娘手勁兒可真大呀。
孟陽收回混亂的思緒,也不看多少,抓了一大把錢丟到王掌柜提前準備的箱子裡。
大家都是這麼幹的,雖說是便宜賣,可往往最後反而送出去的錢更多。只要想到這些錢能被集中起來做善事,大家也就心滿意足了。
大約是第一次見到趙先生這一款的人,白星頗覺新鮮,回去的路上湧出來好多問題。
「趙先生是教書先生嗎?」
「是的。」孟陽點頭。
「那他為什麼自己不去考科舉?」
「呃……考過的。」孟陽遲疑了下,還是覺得應該實話實說。
「那為什麼還在這裡教書?讀書人不都喜歡做官的嗎?」白星像個問題寶寶,各色問題層出不窮,令人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