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頁
亂世之中瞬息萬變, 或為家族後嗣或為情勢所迫, 能有幾人如林文若那般從始至終只追隨一位主君?如今朝中泰半臣子不分士庶皆是半路易幟而來,還有不少乃是前朝舊臣, 若說二主之臣不可侍奉君王,那這些人豈不是都該立時乞骸骨歸鄉?
且歷幾朝不倒方為世家,民間更有渾話說流水的皇帝鐵打的著族, 一句說不好,幾個著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了謝家門楣。
謝二老爺這會兒腸子都悔青了。他要是一早就知道顯德帝如此蠻不講理,能從兒女親事扯到君臣之道,他說什麼也不會湊上來白白授人以柄。
顯德帝是君,他是臣,話既然已經說到此,他除了盼著顯德帝能瞧在宮中謝貴妃的份上饒他一回,只當先前不過是君臣閒話,揭過去就算了,也莫要宣揚。
瞧著謝二的那個窩囊樣,顯德帝胸中悶著的那股火氣總算疏解了一二。他咧嘴冷笑一聲,蒲扇似的大手不輕不重的拍了拍御案,俯視著謝二老爺跪伏的脊樑慢慢道:「崇孝啊,你們謝氏族學聲震南北,可治學也要挑挑書啊,你看你,不就是讀了些四六不通的歪理,才做了小人,編排了人家好好的姑娘。」
「朕富有四海,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舉凡良才美質,皆可為我所用。朕既容得下二主之臣為國之肱骨棟樑,又如何容不下一女子改嫁我兒?畢竟崇文也說過,良禽擇木,謀士擇主。你們既曉得人往高處去,那好姑娘休了愚夫不也是明智之舉?」
謝二老爺驚得目瞪口呆,他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顯德帝,有心想說區區一女子怎配與國之賢士相提並論,可對上顯德帝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他又抖著手趴了回去,瓮聲應道:「陛下說的是。」
雖說死生事小,名節為大,但顯德帝是真的殺過臣子的,為著他登基前後的禮節觸柱而亡的諫臣骨頭都沒了。林家教女無方,也犯不上他謝氏子弟填上大好性命。
謝家子弟一向識時務的很,顯德帝原本還想發作謝二老爺幾句,不過揉搓一堆麵團著實讓人覺得勝之不武,顯德帝也只能悻悻作罷,讓人過去扶了謝二老爺起來。
「崇孝若無他事稟報,便回去歇著吧,老三都已經定了他舅家表妹,皇后那邊也挑了幾個吉日,你們跟貴妃也商議一下,總不好讓他們兄弟亂了次序。貴妃前兒不是還誇了你的女兒?親上做親也可,你們辦事,朕總是放心的。」
顯德帝忍不住嘬了嘬牙花,這話說得他自己都覺得違心。其實他很是看不上謝氏女兒的教養,可老二賀清屏實在太令他失望,謝氏的心近年也太大了些,與其讓他們再去盯著別人家,倒不如就讓謝清屏娶個表姊妹回來。
他也知道謝氏是想拿賀清屏的正妃位為他拉攏一得力妻族,謝家自己的女孩兒只許以側室之位。這樣樣便宜都要占,可真當他是個死人了。
謝二老爺聽得心頭一跳,急忙覷了一眼顯德帝的面色,含含糊糊的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想打哈哈先應付著告退再說。不然再哪句話說得不好,直接得一份賜婚聖旨回去根本沒法交代。
見謝二老爺依舊冥頑不靈,顯德帝深深看了他一眼,在他退到殿門口之前狀若無意的對一旁垂手侍立的張明明訓道:「你個老貨也會倚老賣老了?朕既為國君,貴重卑賤自然都是朕說了算,任是什麼規矩還能大過朕去?朕覺得誰堪配高位,誰就配,朕就是規矩。」
張明明曉得這話罵得不是自己,不過配合著略弓了弓身領了訓就罷了,剛剛一隻腳邁過門檻的謝二老爺卻是唬得魂飛魄散。他有心跪下請罪,可顯德帝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看著張明明說話,他也只能抖著腿慢慢退了出去,滿心倉皇的去尋謝大老爺討主意。
謝大老爺得知事情經過後如何教訓兄弟,又是如何回去與母親謝老太太爭執自是後話,賞心殿裡顯德帝終於攆走了謝二老爺,便讓張明明把去偏殿用午飯的林相請了回來。
林相一進門,顯德帝就忍不住唏噓起來:「你看看,我特意讓御膳房整的鍋子我才吃了幾口,倒是全便宜了你了。當個鳥皇帝,熱飯都吃不上幾口,屁話倒是一聽一堆。」
這話說得粗俗,哪怕林相已經在軍伍之中聽了二十餘年各種不著調的話,還是輕輕蹙了下眉,不贊同的看了顯德帝一眼,拱手勸道:「陛下請慎言,你若是說慣了再讓幾位小殿下學了話去,到時候氣倒了學文館的大儒,殿下們就該停學了。」
八殿下賀燦年前在學文館讀書的時候嘴快學了句顯德帝私下的市井粗言,直接把那日講學的名士陸老先生氣得背過氣去,顯德帝自己上門三次才把老先生請了回來,回頭連林相在內的幾名重臣都吃了陸老先生一本,罵他們為臣不忠,不能勸諫君王。
顯德帝也想起了那一回的狼狽,不由清了清嗓子咳嗽兩聲,又正了正衣冠才敢看著林相訕笑兩聲:「文若說得極是,我是該多注意些,免得教得那幾個兔崽子不學好。你先坐,咱們再說道說道袞州河道的事兒,袞州郡守上摺子要這些錢,國庫怕是一時挪動不出,文若你說如何是好?」
袞州水利興修一事朝中已經議了數日,林相今日入宮時袖中就擱著關於此事的奏本,顯德帝問起,他便將奏章雙手奉上。
「陛下,」不等顯德帝眉開眼笑的贊他幾句,林相忽而嘆了口氣,撩起錦袍下擺雙膝跪地行了回大禮,方起身正色說道:「您待臣以誠,臣過去卻私心揣測於您,小覷了君王肚量,此臣之罪,但憑陛下處置,臣絕無怨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