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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未落,那對夫妻已經緩緩與他擦肩而過,溫暖的寒暄對他們而言只是過耳的細風,沒人發覺前幾日失蹤的老人已經又回到了這裡。
「我都忘了,我已經走了。」
老人苦笑了一聲,眼裡的落寞難以掩飾,他生前是初中的歷史老師,死後依舊帶著幾分讀書人的涵養。
鍾夜見怪不怪,剛剛經過的那對兒夫妻身上已然泛著淡淡的死氣,是陽壽將盡的反應。
「那是老趙夫婦,我和老趙從小學起就同班了,後來一直在一起讀書工作,他也是個命苦的,有個兒子十二歲的時候跑進攪拌車裡玩,司機一個不注意,活活給絞死了,前幾年他又被查出來肝癌,屋漏偏逢連夜雨,接著就中風癱瘓,之前他還常說羨慕我身體硬朗,誰知竟是我先走。」
老人嘆了口氣,只能靠和鍾夜講述他生前留下的種種痕跡來減輕隔世的孤寂,
「你看,這是我上個月剛栽的臘梅,指望過年的時候能開花折去送給我老伴兒……她喜歡花,也漂亮,花兒才稱得上她,就是嘴毒了點。你說我為什麼就沒忍住要回她兩句呢,我明知道她不是真的賭氣。」
「還有這,這堆著的紙盒都是我老伴兒幫別人網購寄來的快遞盒,咱們這院子裡一群老骨頭,就我老伴兒新潮,學會使那個淘寶了,我們要買啥啊都指望她。」
老人說起自己的伴侶時滿臉紅光,晦暗的眼裡再度亮起了光,鍾夜一直沉聲聽著,偶爾會「嗯」一聲表示回應,他們穿過曲折的小道,終於到了老人住的單元樓,只見樓外停著一輛警車,樓內進進出出有不少人。
看來是警察已經核實了老人屍體的身份,找到了家裡。
「他就喜歡出去亂跑!你說凌晨五點他為什麼要出去啊?!」
老奶奶有些尖銳的嗓音透過樓梯道里鏤空的窗戶傳出來,「這死老頭是不是純心不想要我好過?這、這路上的人都認識他、他從這條路上走了十幾年了,從來沒聽說過有危險……怎麼會就突然、突然……嗚……」
氣話漸漸凝結成嗚咽聲,老人的眼淚砸在水泥地上,擲地有聲,
「上星期他說他想要一條圍巾,我都在網上給他買了,昨天剛剛到,他還沒有圍上……警察同志,警察同志啊……冬天那麼冷,他被我罵走,穿得那麼少,你說、你說他走的時候該有多冷啊……」
站在鍾夜身邊的老人再也繃不住掩面痛哭,來家裡的幾個民警也都不忍心看下去,鍾夜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帶著他穿牆而入,走進了還留有他的氣息的小家。
老奶奶坐在沙發上泣不成聲,身旁坐了一個年輕的姑娘,長相儒雅溫和,不住輕輕拍著老奶奶的背,
「師母,您別哭壞了身子,老師不會怪你的,他知道您心腸好,他肯定沒生你的氣了。」
「是啊師母,您放心,以後我們照顧你,老師和您就像我們的父母,您就把我當女兒,我天天都來陪你。」
另一旁微胖的女孩也拉著老奶奶的手,不住地安慰她。
還有站在門口西裝革履的男人正在和警察商量老人的死因和後事,老爺子被撞死在人行橫道上,警察通過監控發現是行人綠燈時有輛豪車未減速闖紅燈撞到了老人,肇事車輛事後逃逸,現在警察正在追查嫌疑人。
「老師於我有恩,警察同志,你們一定要把犯人繩之以法,我的律所可以為你們提供任何需要的法律幫助。」
男人反覆和警察交待,一定要追查到底,他們拒絕豪車車主的巨額賠償和私下協商,他們只要肇事者受到該有的懲罰。
老人和鍾夜說過,他們的孩子都在外地,和他們關係不好,過年也不一定回來一趟,他原本最放不下的就是被單獨留下的老伴兒,卻沒想到曾經聽他教誨的學生們紛紛找到了這裡,桃李滿天下,都願意幫他照顧老伴。
警察要起老人的身份證時,老奶奶擦了擦眼淚說要去臥室拿,鍾夜瞅準時機,告訴老人道,
「現在你可以進去找她,不要超過三句話。我在這裡等你。」
「我……還是算了吧。」
老人猶豫片刻,緩緩搖了搖頭,「她知道我沒有生她的氣就夠了,我怕一開口就捨不得走了,也怕再惹她哭。」
「你確定?」
鍾夜確認道。
「嗯,而且看到這麼多學生掛念著她,我也放心了。」
老人擦去眼淚,背對著屋內的一切不忍再看,「吵了一輩子,最後要是不吵,還有點不習慣。你還年輕吧,還有機會把誤會說清,不然到以後就只能像我們這樣……吵成癮了,總會留下遺憾的。」
鍾夜知道他在說自己和江雨落,淡淡點了點頭,「謝謝。」
「我謝謝你們才對,能讓我了無牽掛的走。」
老人擠出一個昏黃蒼老的笑意,一步步緩緩地踏出了那個他活了幾十年的家。
鍾夜帶著他去找最近的引路人,同時給江雨落打了一個電話過去。
逃到城中公園蹲在噴泉池旁邊發呆的江雨落看了眼來電提醒,將手機打到靜音丟入了口袋。
許願池裡沉著許多承載了大小願望的硬幣,反射一片粼粼金光,將停在池中央雕塑上歇息的白鴿映照成淺金色,有的鴿子振翅而上,落了根羽毛飄飄蕩蕩砸在了江雨落的手裡。
「笨蛋鍾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