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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安安靜靜聽完她的話,心裡沒什麼波動, 朝章嬤嬤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去給侯夫人磕個頭,許久未去了,出門前,總要去一趟的。」
章嬤嬤見她神情安靜,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便答應下來了。
主僕來到正院,阿梨在門口略等了片刻,嬤嬤才出來,道,「娘子進去吧。」
阿梨輕輕朝她點頭,邁過門檻,走了進去,便見到侯夫人坐在上首,身旁只一個伺候茶水的小丫鬟,顯出幾分冷清孤寂來。
阿梨沒同以往那般屈膝行禮,站住了,然後便跪了下來,膝蓋落在冷硬的地面上,先是一陣生疼,然後,一絲寒意仿佛鑽進骨頭縫裡去了。
侯夫人原一肚子火,並不想見阿梨,但被她這樣一跪,頓時心軟了五六分,到底是在她跟前養過幾年的孩子,侯夫人抬手,揮退了那小丫鬟,緩了語氣,朝阿梨道,「起來吧,你身子還沒好,還跪什麼。」
阿梨卻依舊跪著,因著生病,較以往又清瘦了幾分的肩背,纖弱脆弱得猶如一折便斷的柳條。
她抬起臉,清潤的眼望著坐在上首的侯夫人,輕聲道,「奴婢該跪。」
侯夫人嘆了口氣,心裡最後那點氣,到底也消了個徹底了。她淡聲道,「鍾家女那性子,進了門也是鬧得三郎後宅不寧,擔不起世子妃的位置。起來吧,這事怪不到你頭上。」
阿梨這才起來,跪得久了,膝蓋便有些疼了,侯夫人看她發白的臉,朝她招手,道,「過來坐。」
阿梨溫順過去,坐下來,便聽侯夫人道,「我也不瞞你,剛開始,我的確心裡怨你,怨你壞了三郎的姻緣,如今想想,怪不得你。你比元娘還小一歲,我也養了你幾年,總還有些情分的。你一向懂事規矩,等世子妃進門,便停了你的避子湯,抬了你的位份。」
阿梨只默默聽著,一言不發,等侯夫人說罷了,站了起來,徐徐跪了下去,將頭磕在地上,緩聲道,「奴婢有一事想求夫人。」
侯夫人不明就裡,便道,「你說便是。」
阿梨輕著聲道,「夫人應當最清楚,天底下絕無相安無事的妻妾。人的心,都是肉做的,世間沒有哪一個女子,能心甘情願接受自己的夫君,在另一個人的榻上,同另一個人生兒育女……」
「你這話什麼意思?」侯夫人微微蹙眉。
阿梨抿抿唇,吐出一句,「奴婢想離府。」
「這不可能。」侯夫人下意識便搖頭道,「三郎不會答應。」
阿梨靜了會兒,忽的道,「若是,世子爺也無能為力呢?這世上,總有些事情是人力無法的」,她頓了頓,接著道,「譬如生死。」
侯夫人愣了片刻,才明白過來,「你要死遁?」
阿梨的聲音依舊是溫柔的,語氣亦不見什麼激動情緒,只是那樣淡淡地,「無論未來的世子妃如何大方寬厚,奴婢的存在,終究是她心裡的一根刺,就像柳姨娘一樣。只有我死了,世子妃才會毫無保留地對世子好,一心一意待世子。至於世子,您是最了解的,他念舊,於我,大抵也只是習慣了,我若沒了,就似他書桌上那常用的硯台碎了,遺憾幾日,換一個新硯台,便也記不起舊的了。」
侯夫人心裡震驚,一時還未緩過神來,許久,才問阿梨,「你當真這般想?」
阿梨輕輕點頭,抬起眼,那雙清潤的眼眸,堅定地望著侯夫人。
侯夫人靠坐在圈椅上,心裡一時間情緒起伏波動。
說句實話,送阿梨出府,她不是沒想過,甚至更狠的念頭,也不是沒動過,打殺發賣,都是處置通房的慣用手段。但阿梨到底在她跟前養了幾年了,情分興許薄,但到底是有的。
她不是個狠心的人,做不到那麼絕。
但是,不得不承認,阿梨的話不算全錯。她以為三郎不在意她,但自己這個當娘的最清楚,三郎是如何看重阿梨。
阿梨,日後就是第二個柳姨娘。
他的三郎,日後就是第二個武安侯。
未來的世子妃,就是第二個她。
一想到這裡,想到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真的要步他父親的後塵,侯夫人搖擺不定的心裡,終究是下了決心,良久,她緩緩開口,低頭看向規規矩矩跪著的阿梨,「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想離府?真的不後悔?」
阿梨聽侯夫人的語氣,便明白她已經動搖了,毫不猶豫點頭,毫不遲疑道,「是,我想。」
我不想一輩子謹小慎微,不想一輩子戰戰兢兢,我也想,活得肆意自在,縱使要吃些苦頭,也想。
阿梨輕輕地道,「夫人,我想離府。」
侯夫人沉默片刻,終於緩緩點頭,「好。」
這個「好」字一說出口,侯夫人心裡就像放下了什麼負擔一樣,輕鬆了很多。
當初,是她把阿梨送到三郎身邊的。
如今,便由她來帶走好了。
一切都回歸正軌。
阿梨「死」了,三郎或許會難過些日子,但終究會變回原來那個沉穩自持的世子。
這樣,再好不過了。
「過些日子,三郎要送你去別莊,你要離府,在那裡是最合適的。你的賣身契,我會讓人給你。」侯夫人緩聲說著,頓了頓,長吁一口氣,道,「離了府,往後,便好好過日子吧。」
阿梨長磕不起,良久才輕聲道,「謝夫人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