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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沈茴在那裡,他並不想再踏入行宮。
縱使踏入,也選擇從這暗道穿過,直接到沈茴的身邊,陪她一會兒,再從地下的暗道離開,不太願意踩在瑲卿行宮的土地上。
他總覺得行宮的地面有擦不去的鮮血。那些血浸進青磚,又把下面的土壤染透。不管如何風吹雨打日曬又雪埋,都除不掉。
裴徊光胸口隱隱有了悶重的感覺。他皺皺眉,不再望向瑲卿行宮,轉身離開。不過並沒有回家,而是去了俞湛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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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很晚了,俞湛並沒有歇下。寢屋的燈沒有亮。書房的燈亮著,窗戶映出俞湛讀書的身影。
裴徊光瞥了一眼窗上的人影,直接推開書房的門。
讀書正專注的俞湛嚇了一跳,他看著出現在門口的裴徊光,顯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裴徊光為什麼會忽然來這裡,可總不會是什麼好事。
裴徊光掃了一眼俞湛手裡的書,正是那本沈茴謄抄的《范路傷寒標註》。
「那本書和你的命,選一個送給咱家。」裴徊光慢悠悠地開口。
房門開著,夜裡尚涼的風被他帶進來。書房裡明亮溫暖,一門之隔卻是一片黑暗。裴徊光站在門口,緋衣玉帶,站在明與暗之間,冷眼睥睨。
仿若索命的邪魔。
這樣的事情他幹的多了。
——悄無聲息地走到一個人身邊,笑著取人性命,細品心中的痛快。
俞湛緊抿著唇,與裴徊光對視。
懼意?
應當是有的。滿朝文武,不,這全天下的人遇到夜臨的掌印大人,恐怕他不用開口,就沒有人會不懼。
一瞬間,俞湛想起遠在故土的外祖父,想起宮中沈茴還未去根的舊疾,想起來找他看病的那幾個病人,想起他研了一半的方藥。
俞湛朝裴徊光走過去,將《范路傷寒標註》遞給他。
裴徊光似乎有點意外,垂眼望著這卷書,沒有立刻接過來。他眼前不由浮現沈茴熬夜謄抄的樣子。
他盯著這卷書,慢悠悠地說:「俞大夫就這樣將它轉送他人,難道不覺得對不起贈書人。」
裴徊光將《范路傷寒標註》接過來,指腹撥動書頁,一頁一頁往後翻去。他倒是一個字沒有看進去。
俞湛這樣輕易將書交給他,這讓裴徊光心裡生出幾分奇異的高興。
「因為我是正常人。」俞湛說。
嘖。也對,咱家不是正常人。
裴徊光瞥了他一眼,握著這卷書離開。
半晌,俞湛坐回書桌前。他靜坐了許久,輕輕嘆息一聲,化進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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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裴徊光沿著凌河緩步而行。水聲流動的聲音在耳畔緩緩。裴徊光停下來,將那本沈茴謄抄的《范路傷寒標註》捲起握在掌中。
選擇這條路,是想將它扔到凌河水中,讓河水將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沖刷掉,不留一點痕跡,乃至最後紙頁也腐爛掉。
裴徊光翻開書頁,瞧著書頁上沈茴清雋的字跡。
嘖,忽然有點不捨得扔了。
正常人有什麼好?正常人這樣輕易把你的心血送人了呢。
若是送他這瘋子的,他寧願選擇不要這條命,也絕不准允別人碰一下她送的東西,多看一眼都不行!
月色下,裴徊光望著手中書卷上沈茴的字跡,詭異地露出些微笑意。
可是,這不是送給他的。
一瞬間,他又收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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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徊光回到家時,遠遠看見沈茴坐在院門前的石階上。她雙手托腮,低著頭若有所思。月光落下來,在她的頭頂照出一圈溫柔的光影。
裴徊光愣了一下,下意識將手中的那捲書展開藏在了衣襟里。然後才緩步走過去,立在沈茴面前,居高臨下地睥著她。
「娘娘在這裡做什麼?」
「等你回家呀。」沈茴嗡聲說。
話音剛落,她小聲打了個噴嚏。
裴徊光彎腰,握住沈茴的肩膀,將人拉起來,冷聲說:「大半夜坐在這裡著涼了怎麼辦?」
沈茴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裙擺,不吭聲。
裴徊光壓了壓情緒,換上尋常一點的神態。他抬手,摸摸沈茴的臉,卻摸到一把淚。裴徊光皺眉,捏著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巴掌大的小臉,淚水漣漣,不知道呆坐在這兒無聲哭了有多久。
「哭什麼?」裴徊光聲音冷冰冰的。
沈茴掙開裴徊光的手,重新低下頭,用手背胡亂蹭了蹭臉上的淚。她一邊蹭,一邊嗡聲說:「我把《焚英記》看完了。掌印還記得那個故事嗎?講一個書生和花魁的故事。」
「記得。」裴徊光語氣平淡,「花魁給書生跳舞的時候哪張嘴咬著花兒來著?」
沈茴臉上還淚津津的呢,聞言,抬起眼睛瞪了他一眼。
裴徊光笑笑,拉住沈茴的手腕,牽著她回家。
順歲和拾星悄聲跟上去。
裴徊光吩咐:「準備沐浴的熱水,再燒一壺熱茶。」
「是。」順歲立刻去辦。
拾星想了一下,也跟著順歲去幫忙了。
裴徊光拉著沈茴上樓,一邊走一邊說:「故事的結局不好所以娘娘哭了?」
「花魁死了。」沈茴悶聲說。
「這種故事都差不多。要麼書生發達了拋起花魁,要麼雙雙殉情。」裴徊光有些輕鄙,不想沈茴會因為一個俗套的故事哭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