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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徊光停下腳步,他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跡,眼中浮現茫然。他向來掌握全局,對一切了如指掌。可是這一刻,對於咳出的血,他竟難得腦中一片空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下一刻胸腔里的悶重感更濃,他彎腰,吐出好大一口血。
視線里,青磚上逐漸聚成一汪血,那麼刺眼。
遠處的宮人看見這一幕,驚駭地避開。裴徊光覺得那些人大概以為他這作惡多端的奸宦終於遭了報應,盼著他吐血而亡。
裴徊光將手掌壓在胸膛,去感受著陌生的心跳。
半晌,他捲舌抵了抵唇角,自嘲地笑了:「衛珖啊衛珖,你真的瘋了。」
他眯起眼睛,望著普照的艷陽刺眼的光。
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嗤。
第58章
裴徊光捏著雪帕子慢條斯地擦淨唇邊的血跡, 然後沿著的深宮紅牆,緩步而行。殷紅的窄袖錦服,用雪白的玉帶來壓。挺拔的身形, 是最玉質瑰魄的仙姿模樣。他面無表情,安靜回憶, 這段時日的樁樁件件點點滴滴細琢磨。
又, 不止這段時日。
回憶拉長, 紅與黑的過往,徐徐無聲慢放。
暖陽下的風,依舊涼薄拂面。
裴徊光不到十四歲入宮, 年十六東廠督主,十七掌控司禮監, 又一年,開國帝王玩弄於鼓掌間, 毀其晚譽, 凌虐致死, 緊接著扶今上繼位, 至此, 整朝堂皆由他肆意擺布。
這一切,源於老東西對他近乎凌虐般的十載栽培,他訓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老東西左腿人連根砍斷, 右腿萎縮如孩童。他永遠坐在輪椅上, 用燒斷手指的雙手夾著棍棒鞭撻他。
老東西用挖去一、燒毀五官的可怖面目斥罵他,對年幼的他翻來覆去講那一場場噩夢, 仇恨反反覆覆種進他的心裡。
然後溫柔告訴他:小珖,你是枉死的萬人唯一的希望啊。
老東西自成了那模樣,復仇無望, 便把所的希望寄托在裴徊光身上。
父,是裴徊光這一生的至親至尊至愛。可在那十年黑暗裡,年少的他,難免心中生出難以啟齒的、不該出現的,恨。
是以,他選擇自毀修邪功,何嘗不是對老東西的報復。老東西他氣得吐血而亡時,裴徊光心裡到底生出了幾分快感來。
那是裴徊光昏暗十年裡,第一次的愉悅感。
當然了,裴徊光選擇修煉邪功,可不只是了報復老東西。那深藏在心底的恨是真的,尊與愛更是真的。
老東西對他近乎凌虐的栽培,是復仇心切與自無能的碰撞下產生,亦是急於求成的本性。
裴徊光的身體裡流著與老東西相的鮮血,他自然承認自與老東西許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他也是急於求成的人。
所以,修煉邪功是他走的捷徑。他能以這樣快的速度取得今日成就,這邪功的幫助可不小。
世人皆知裴徊光修煉邪功,武藝深不可測。卻沒人到,這世間所的捷徑都要付出代價。
邪功讓裴徊光的身體不能適應溫暖,永遠只能活在冰寒里。亦封起他的情緒,讓他失了大悲大喜情緒波動,麻木又無情。
初時,裴徊光覺得這樣的代價根本不算代價。
這些年他早就麻木不仁,情緒不會悲喜所擾。就連復仇所帶來的痛快,也是緩慢的、細微的、溫柔的。
所以,裴徊光看著自吐出的這一汪血時,竟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兩日胸腔里的悶重感,其實早就提醒了他,是他忽略了。
——是,懼怕啊。
老東西死後,裴徊光徹底一無所,他以自孑然一身,也沒什麼可以失去的東西。
直到,他看著小皇后站在窗台上。黑夜裡的風鬼魅般吹起的衣袂與發梢。
裴徊光現在才知道,彼時沈茴縱身消失於視線里那一剎那,他心裡的滋味,是懼怕啊。
那陌生的情緒潛藏在他心裡,他本能地壓下去,悄悄潛伏。直到今日,沈茴對俞湛笑靨甜甜,從不會對他這樣笑。直到今日,沈茴拉起衣袖,露出皙白小臂上可怖的斑斑血痕。
他知沈茴懼他,甚至厭他憎他。
他怎麼會不明白小皇后只是不藥物控制自的身體?裴徊光這樣的人,早就習得了人看透的本事。
裴徊光扯了扯嘴角,笑了。
他冷笑質問沈茴,甚至口不擇言,故意扭曲的心意。不過是了,掩飾那一刻忽然了悟的,對失去的懼怕。如今細,他竟自品出幾分惱羞成怒的味道。
他指上的黑玉戒摘了,放進口中,含咬著。
大片大片的玉檀出現在視線里,滄青閣的影子浮在玉檀林盡頭。
幼時,老東西嘶啞著嗓子對他說:「小珖,你看見沒?每一株玉檀,就是一條枉死的性命!」
裴徊光輕嗅玉檀的淡香,他走進玉檀林,血仇的味道輾轉沾滿身。
·
不過半日,裴徊光吐血的事情就在宮中傳開了。甚至,心人消息送出了宮,遞給京中一些位之人。
伏鴉前來請示,要不要封鎖消息。
彼時裴徊光坐在玉石長案之後,瀏覽一份幾千名字的名單。他一手握著名單,另一隻手在一側的抽屜里摸索著,尋到小糖盒,捏了一塊蘋果糖來吃。
「不必。」
他名單放下,一邊嚼著蘋果糖,一邊拿了硃筆,在編號九百四十七的名字上面,打了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