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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在,他卻覺得那些俗物都配不上眼前的少年。
只有這隻臥於水面的蓮花,才算襯他。
一曲終了,正好有微風吹來,水面也隨之皺起了層層漣漪。
不遠處隱藏在竹林後的小院,露出了一角樓牆。
寧青默看著四周的景色,忍不住說道:「扶月家的園子,看上去真是雅到了極致。」
聽到好友的誇獎,黎扶月不由笑了一下道:「我家大宅,都是爺爺親自設計的,花園也是一樣。」
「真不愧是先皇太傅,」寧青默忍不住讚嘆道,「可惜這一次,沒能在溪後城見到他老人家。」
黎扶月的爺爺年輕時是當朝有名的才子,也是一個久負盛名的大畫家。
「再過些日子就能見到了,我爺爺他在京城,等秋天就能回——」說到這裡,黎扶月忽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扶月?」見他忽然不說話,寧青默手上正要彈奏的曲子也斷在了這裡。
他看到,黎扶月慢慢地搖了搖頭。
「不對……不對……」
「什麼不對?」
茶桌邊的少年猛地一下站了起來,整條小舟也隨之搖晃。
「我爹娘呢?他們人呢……」黎扶月的神色忽然慌張了起來,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自己家人的名字。
看到黎扶月這慌張的樣子,寧青默直接放下琴站了起來,他將雙手搭在黎扶月的肩膀上說:「扶月冷靜,慢慢想,不要著急。」
「嗯……」黎扶月慢慢地點了點頭,坐回了方才的位置上。
他喝了一杯冷茶,開始仔仔細細地回憶了起來。
「我爺爺奶奶一道去京城,他們說今年秋天就會回來。還有我爹我娘,他們怎麼也不在家?是去京城了嗎……可是我怎麼忘記,他們是為什麼去京城的了?」
認識這麼久,寧青默從來都沒有見過黎扶月這樣慌張。
他輕輕地拍著少年的肩膀,寧青默的手掌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黎扶月的身體,都正在因為緊張而顫抖。
這一刻,寧青默居然也跟著緊張了起來。
他忽然感覺到,有什麼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正在離自己而去。
這邊黎扶月還在繼續回憶。
「……是啊,已經好幾個夏天過去了,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呢?」黎扶月忽然轉身,他注視著寧青默的眼睛問,「青默,你告訴我,我們認識幾年了?」
這一瞬,黎扶月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慌亂。
「幾年?」寧青默也愣住了,因為就在此時他發現,自己好像也記不清楚,自己與黎扶月究竟認識了多久。
甚至於……寧青默還覺得,他的人生,就是從身騎白馬停在茶館邊,上樓與黎扶月相識的那一刻開始的。
「是啊……」寧青默呆呆說道,「我們認識幾年了呢?」
這個時候,黎扶月反倒是冷靜了下來。
他正視著寧青默的雙目,說出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青默,我發現從我們認識的那天起,這個世界,就只有夏季。」
「什麼意思?」寧青默的臉上,這下真是一絲笑意也沒有了。
他聽黎扶月一字一頓的說:「我是說,我們被困在了這裡。」
困在了這個初夏,困在了溪後城。
就在黎扶月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湖中的睡蓮驟然間枯萎。
而岸上的垂柳,也慢慢只剩下了細細的枝丫。
「這是怎麼回事……」寧青默喃喃自語道。
和黎扶月不同,寧青默無比深愛這個夏天,他只想時間永遠留在這裡。
要是世界上只剩下自己和黎扶月,那就再好不過了。
可是現在,這個初夏居然正在以難以阻止的速度結束。
湖面上結起了薄冰,竹林枯黃,鳥鳴消失。
「我想起來了,」黎扶月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我都想起來了。」
「我十四歲的時候,祖父被捲入京城大案,黎家一夕之間風雨飄搖。所以……我爹娘這才離開溪後城。如今我十六歲……因為過完這個夏天……」
寧青默轉身向黎扶月看去,他看到不知何時,眼前的白衣少年已是淚流滿面。
這是寧青默第一次見黎扶月落淚。
那一滴滴的淚水,好像並非砸落船艙,而是砸到了寧青默的心上。
他發現,自己的心,居然也隨著黎扶月落淚,一道抽痛了起來。
「扶月……」寧青默伸出手,輕輕地將少年臉上的淚痕擦去、
黎扶月雙目通紅的看著他,一字一頓的說:「過完這個夏天,我就十七了。黎氏,正是在我十七那年,被——滿門抄斬。」
玄輕門的幻境,誕生萬千年都從未被人破過。
可偏偏是黎扶月這樣一個毫無反抗意願的人,在無意之中破了這陣。
不過眨眼,這座雅致的花園,就變成了一座鬼園。
之前陪在他們身邊的小廝、丫鬟,一個個變老,最後化為枯骨。
原本凝固的四季,在剎那間輪轉數次。
黎扶月最後一次站了起來,他沉默一會,俯視著寧青默說:「夢也該醒了,玄輕門的……寧青默仙尊。」
幻境終於崩塌。
黎扶月與寧青默在幻境中過了不知多少年,但是幻境外的一切不過一須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