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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小聲的字音緩緩念叨,「鳩哥哥,我怕黑啊,你陪著我,好嗎……」他的眼皮漸漸垂低,仿佛沉入休眠。
戚九撫摸著他柔嫩的眼窩道,用輕聲細語緩緩道「別怕,只是讓你沉睡,我會保護你,直到某日甦醒……」
七皇子稚嫩的睡顏,自他眼前放大。
關於此刻的陳舊的記憶,突然像開閘的洪水,源源不斷灌入他本該枯竭的顱腦內,充盈了丟失的一切。
然而收穫得卻是雙倍的慘痛與愁思。
戚九忽然覺得默哀,他本有心趨避權利,遠離燁摩羅,卻在權勢爭鬥中一次次淪陷終生,他的心角被鋸子不停地分割,分割,直至四分五裂。
噩夢幻彧……噩夢幻彧……這果然是他走上不歸路的開端,罪孽的起源。
……
「是嗎?你不是說,你只想要上官伊吹的陪伴嗎。」
一抹陌生且尖酸刻薄的笑顏,從陷入沉睡的七皇子臉上,緩幽幽地綻放開來,與他的母后一般,邪肆又陰暗。
戚九驀地一僵,地下宮殿的氣氛隨之一換,再不急迫或是壓抑,而是急轉直下的森冷,仿佛進入嚴冬臘月,萬物僵死。
不論是上官伊吹也好,徐皇后也罷,連帶著白家堡的幾位男兒均像結了凍的冰雕,一層霜白將他們的身軀包裹。
戚九起先是以為硬骨散起了作用,直到手中攥握的幼小身軀開始膨脹,膨脹,膨脹。
他的後頸隨之劇痛無比,堪如豺狼咬掉了他的血肉般疼痛。
才知道,一切幻象開始封印。
但是七皇子,並非幻象本身。
七皇子閉著眼睛,可是他分明在嘶嘶地笑著,他的肌膚隨著膨脹而成熟起來,在他光潔稚嫩的下頜處,雨後春筍般鑽出黑芽狀的鬍渣,而後遮住了半邊臉頰。
戚九的瞳孔放至極大,幾乎要迸裂,他因疼痛鬆開了七皇子雍容華貴的衣衫,探手去摸自己的後頸。
凌亂的牙印下,一片血肉狼藉。
就在他鬆手的瞬間。
七皇子已衍作一個半面絡腮鬍的鬼祟傢伙,錦衣玉服搖身一變,灰色的寬大罩袍攏著他刻意佝僂的身形。
「東……東……東佛!」戚九的脖子痛楚難安,因看見了某個隱藏至深的真相,而使周身血脈逆行,後背間旋即新血滾涌,沾了一道血痕。
「你……你居然是七皇子!!」
東佛立於戚九面前,像是欣賞極了他這種目瞪口呆的表情,舔舔牙口裡殘留的血香,幻中的一日,在他口中僅是品嘗了一滴血的功夫。
「沒錯,就是俺,瞧著俺窮困潦倒的氣質,並不像是皇室龍脈,是嗎?」
「倒是你的選擇,始終都是對我一樣的冷酷。」東佛的單臂大展,於戚九難以置信的視野前旋身一轉,一腳恨恨踢在上官伊吹的幻象上。
「這次,我的城府沒有流於言表了吧!足以欺騙睽睽眾目了吧,母后大人!」東佛恨恨地瞪了徐皇后一眼,這個狠毒女人的幻象他並不著急破壞,徹骨的噁心厭惡終於可以肆意流露。
上官伊吹冰封的絕世容顏,若隨烏雲遮蔽的霽月光風,一片片瓦解隨塵。
戚九喂了一聲,不自然地惱怒起來。
東佛尤其討厭他替上官伊吹做的一切,包括他的表情變化,包括他的肢體接觸,無時無刻不再釋放著依依不捨的愛意 。
他真的討厭透了。
遂而用身體遮擋住上官伊吹幻象的消散,東佛強硬扯著戚九的腰肢,連戚九身上的舊衣也隨著幻彧變化,重新變作燁摩羅的婚服,狠狠蟄疼了東佛的眼睛。
東佛的雙眸因妒忌而泛紅,手段野蠻粗魯至極,語言裡浸透著難過與憤懣,卻也是複雜又煽情的。
他道「鳩哥哥,你曾經把我引入幻目之中,八年卻來從未管我的死活,我自小錦衣玉食慣了,毫無求生的技能,醒來時正在野地里,險些被豺狼叼去性命,九死一生你肯定不知。」
「我沿路撿著野菜和腐肉充飢,哪知誤闖進了別人地盤,莫說返回咸安聖城,竟被偷兒訛去做了徒弟,在惡毒的打罵里苟且偷生,若是每日裡偷不到規定的銀錢,甚至會被砍去胳膊手腳,丟去沿街乞討 。」
「人若倒霉,喝涼水都會塞牙,我後來被北周各大監圜羈押,你最清楚不過。」
「然而,你可知道監圜里有多麼恐怖嗎!所有的人渣敗類都聚在裡面,暗無天日又惶恐不安的感覺,你可能體會一絲半點!」
「尤其我的肌膚被撕碎,被砍傷,被削斷的時候,它的每一次複合都讓我更痛恨你一次。」
「沒錯,我恨毒了你,我恨你當初為什麼不直接叫我死去!我恨你僅是為了上官伊吹,才肯施捨我這一條賤命!」
東佛的話語令戚九揪心不已,他的手仿佛要捏碎戚九的所有骨頭,讓他與自己同墜地獄。
「我……我只是想……救你一命。」戚九痛心疾首地自責著,他想安撫東佛八年來的痛苦,也想為自己並不覺察的過錯誠心致歉。
但是戚九更加敏感地覺察著。
為什麼東佛……不,七皇子會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眼前。
也就是說,他醒來後所看,所感,所觸,所想……
其實都是虛幻的嗎?
那有什麼還是真的呢!
戚九攥緊了掌中木杖,事情的真相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然而一切撥雲見日時,卻又如此無奈和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