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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嘴八舌得全不避人,都把戚九當作聽不懂北周語的異族人來對待。
「你們亂嚼舌根的聲音實在太大啦!」總算有人出來呵止道,「大禪是燁摩羅來的貴客,又於烏木蘇沙漠處救了被群狼圍攻的七皇子一命,尊謂恩公,爾等豈可出言毀傷」
說話的女子地位高出一階,餘下的都閉住嘴巴,眉眼裡帶著北周女子獨有的豪放不羈,對著錯愕的戚九泛起陣陣秋波,離巢的鴿子一般施施離去。
戚九急促,「都別走啊!」起身去攔。
流水一般的絲製褻衣滑落雙肩,露出雪白的胸口,腰間的肌肉因長久的飢餓顯得孱孱不堪一握,索性由腰瀾橫繫著,否則落衣成裸,反叫人看了笑話。
戚九輕聲叫著失禮,抱著木杖又重新鑽回被衾里。
惹得獨自留下的美人兒一陣歡笑,「原來大禪能說北周話,且勿見怪,方才那些丫頭子常年在驛人館裡伺候,與番邦人們撒野慣了的,多少失禮處還望海涵。」
戚九問,「驛人館是何處」
留下的美人兒道,「乃真元帝特建的別館,藉以款待五湖四海來咸安聖城朝拜的貴賓友客,番邦來使。」
真元帝!!
戚九依稀記得女帝尚未登基前,真元帝乃當朝天聖國君,國號犀和。
他居然進入了十幾年前的幻彧之中!!
掐著木杖的手指白中漸青。
軻摩鳩啊軻摩鳩,你們瞞得我好苦。
戚九一瞬間就知道了自己是誰,或許他冥冥中也早是有所覺察的,僅是不願意擅自承認而已。
美人兒瞧他悶不吭聲,從櫃中取出一個青釉紅簽藥瓶,道「大禪請躺平吧。」
戚九被她干擾,不由自主地攏起襟前肌膚,「做什麼?」
美人兒莞爾一笑,「大禪您的肌膚自烏木蘇沙漠裡飽受摧磨,陛下特命御醫研製的煥膚膏,已經塗過六瓶了,周體肌膚脫了一層舊皮,才會如現在這般瑩潤如玉。」
難怪。
戚九看見她的手就要摸上來,連忙婉言拒絕,自己接過煥膚膏輕輕塗抹,話說確實神效,感覺皮膚像牛乳浸泡過似的。
一切完畢,美人兒又恭敬端來一件新衣,說戚九的新生皮膚太過薄脆,不能穿棉麻衣料免得割傷皮膚,只能穿冰蠶吐出的纖絲所製衣服。
戚九穿上蔥蘢色的絲衣後如雨初青筍,滿眼皆是璧油油的新綠,瑕肌紅唇十分突出,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清清漾漾。
美人兒替他梳頭時不斷撫弄他淡棕色的捲髮,直到每一根細絲皆歸順服帖,散淡出和藹的潤光,再以簪刀挽出一個時興的髮髻。
縱然美貌光鑒可人,然而既不是燁摩羅樣,也不是北周樣,不倫不類,不三不四。
戚九面對著銅鏡中孱弱如紙的異族男子,他真的……曾經就是以這幅鬼樣子……橫渡烏木蘇沙漠,來到上官伊吹自小生活的國度嗎?
再看他的右掌,分明銀碎尚在皮肉里寄生著,若不是這些詭譎的東西提醒,戚九真覺得自己隨著時光逆流,回歸過往。
他的心情還來不及苦楚,真元帝的一道聖喻送到眼前,宣令戚九夜入麒麟殿,盛宴群臣來感謝他的救子之恩。
戚九的記憶並不完整,隱約覺得聖意來勢洶洶,以抱恙為由根本無法拒絕,對伺候自己的美人兒道,「我從烏木蘇沙漠裡走出來時穿的衣服可還在嗎?」
美人兒驚愕,「那套衣服是大禪唯一的物品,自不敢丟,縱而洗了數次可是襤褸非常。」
「無妨,」戚九微微一笑,「勞請姑娘替我補一補,我夜宴要穿。」他已經深刻意識到,縱而離開了自己的國家,他骨子裡還是一個燁摩羅人。
美人兒又是一番驚呼,「可是大禪您的皮膚太過薄脆,萬一被衣服割傷了……」
「沒事,去拿來吧!」
戚九重新穿上了泛黃的麻質長衫,肩頭披裟間雖然珍珠不再翡翠凋零,每個殘破又層層縫補的地方都充斥著風沙暴虐和背井離鄉的氣息,然而包裹著身軀的溫暖,卻是安心又熟悉的。
美人兒又遞來一塊殘舊非常的通關鑒箋,也是唯一證明了他身份的東西。
戚九執掌一觀,金質的鑒箋上刻寫著他的生辰在七月九日,而他的本名……
鳩羅納夜!
鳩羅納夜!
原來戚九這個充斥著北周意味的名字並非他的原名,而是生辰衍化的諧音,難怪上官伊吹總喚他阿鳩。
原來他叫鳩羅納夜!
戚九突然掩面哭泣,上官伊吹以燁摩羅的習俗迎娶他,日夜以燁摩羅的簡名喚他。
只有那個人以平凡看待燁摩羅人的眼光,來呵護著他這個被趕出家園的流浪者。
只有那個人如此,潛移默化又細流無聲地愛著他。
只有那個人……
咸安聖城是最偉大的城市,沒有之一。
它究竟有多麼宏偉。
戚九詞單句薄無法形容,當他從夔元七年重新回到犀和三十二年間,這座偉大的城市一如地平線上的騰空而起的太陽,不曾隨著時間的更迭而衰敗或逆轉。
它永遠都是毅立的,巍峨的,嶄新的,永不頹敗的。
每天會有不同的膚色,不同的語言,不同的種族,追著烿烿的日光匯入聖城,來親眼記住歷史最恢宏燦爛的巔峰模樣。
咸安聖城內住著二聖的皇宮,便是日輪中最奪人心魄的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