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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嬸喝了口水,又去看祝微星,把話題引到他身上。
「祝奶奶您看,微星恢復得多好,醫生說再複查幾次就能徹底安心了。」
祝奶奶沒抬頭,粗糙的手指熟練地翻動紙張,沒一會兒一個小巧精緻的銀元寶就躺在了掌心,轉手又丟入床邊的紙箱內。
「就是剛回來有點熱到了,一會兒讓他回房睡一覺。」沒得到答覆,焦嬸輕輕推了推微星,讓他表個態。
微星捧著那水杯已喝得差不多,去廚房洗乾淨放回原位後才對兩位長輩道:「我好很多了。」
焦嬸捧場:「是吧是吧,老太太看看。」
祝奶奶終於看向了他,又望向那個被洗好了放進櫥櫃的杯子。
焦嬸也後知後覺的盯向櫥櫃,直到微星說要去休息才不可思議的回神。
「洗個澡再睡,衣服在床頭。」祝奶奶道,語氣淡淡的。
微星點頭:「好。」
這破公寓八零年代初造起來時還沒普及抽水馬桶,沒造衛生間,九幾年政府重新規劃空間給每家每戶在樓道里加蓋了一間廁所,所以梳洗的地方都在屋外,撐死兩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就夠放一洗漱台一馬桶,沒有浴缸,只能淋浴。
祝奶奶收拾得乾淨,但到底年代久遠,牆壁瓷磚早已泛黃,邊邊角角擠滿了成年累月的水垢鐵鏽。
祝微星拿著換洗衣裳在門邊站了片刻才走進去。門一關,室內很黑,摸索著開了盞頭頂的小黃燈,祝微星頭還暈著,那屋子又悶,中間一度差點腳軟想吐,好在速戰速決挨了過去。
回屋時聽見焦嬸還在和祝奶奶聊天,大多都是焦嬸說,祝奶奶只做著手底下的事。
「在醫院他很聽醫生的話,對我也客客氣氣,這個禍事後那孩子完全變了個人,應該是真嚇到了,乖了很多,我想以後都會好的,您就再信他一次……」
祝微星站在門外聽焦嬸壓低嗓音替自己求情,可惜奶奶一直沒回答。待焦嬸轉了話題,祝微星才推門而入,越過兩人進了大房間。
書桌上的書倒是不少,祝微星上前翻翻,音樂史、古典樂賞析、樂譜,比起稀稀落落的專業書籍,更多的是各種雜誌。
祝微星又走到衣櫃前拉開門,瞬間一排絢爛彩虹色扎入眼眶,赤橙紅綠青藍紫,同祝微星出院時穿得風格如出一轍,有些還帶刺繡帶亮片,簡直把整個戲班都往身上扛。
祝微星不能理解自己曾經的品位,皺起眉匆匆掃過,目光又落在柜子下方的長方形盒子上。
小心的拖出來打開,未組裝的三截銀色長笛展露在面前。
笛子不新了,能看見縫隙處有氧化發黑的痕跡,兩塊擦拭的棉布也皺巴巴的。祝微星伸手一摸,邊際一層淺灰,顯然不止一個月的落塵。
自己受傷才多久?這笛子怎麼像長遠沒被用過?作為專業學生,樂器難道不需要天天練?
祝微星疑惑,又把房間環視了一圈。
奶奶給的換洗衣服放在上鋪。那應是他的床,哥哥睡下鋪。可看這地方……書桌、衣櫃、角角落落,不見另一人痕跡,全是祝微星風格的東西。弄堂大媽說自己過去並不常著家,人不住這裡,物品卻霸占九成九地盤,這為人……也過於有存在感了。
祝微星記憶缺失,對生活常識卻有著基本判斷,學長笛具體要花多少錢他不清楚,但總覺得以自己目前的家境並不適合這個專業。學了多久?怎麼考進去的?考進去了又為何任由樂器在角落積灰發黑?有事耽擱還是怠慢偷懶?
放回笛盒,祝微星思考著爬到上鋪躺下了。
奶奶許是考慮到他頭上的傷,涼蓆是竹製,枕頭還是棉布的,鬆軟一蓬,能聞到淡淡的花露水味,香味劣質,卻催人入眠。
祝微星聞著,眼皮疲憊垂落,腦海中依稀閃過今天從羚甲里一路走來種種,比起嫌棄這裡的簡陋和貧窮,祝微星感觸更深的是面對住了二十年的家,他只覺陌生,沒有熟悉感,更沒有歸屬感。
我要儘快適應,祝微星對自己說。
想著想著,他睡了過去。
大概換了新環境的緣故,微星又做夢了。
不同於過去的一片漆黑,這回的畫面有色彩,卻過於艷麗,拉滿的飽和度刺眼得辨不清具象,調色盤似的花花一片,像山河,又像建築,像人,也像動物,綺妙詭譎,朦朧異幻。眼睛失去作用,幸好耳朵還能工作,他聽見了樂聲。鋼琴、提琴、吉他、琵琶,試劑般被一支支的不停往器皿里添加倒入,彼此反應,疊加噪音,直到眼睛和耳朵都不堪積累重負,轟然一聲……
夢境炸了!
祝微星艱難睜眼,腦袋脹痛得仿佛2G內存硬被塞了1T的資料,半晌才緩過來,看清屋內漆黑,已是傍晚。
摸了把臉,平整思緒與呼吸,祝微星蹣跚下地,開門走出去,客廳也是半黑,焦嬸不知何時離開了,只有祝奶奶的房間飄來微黃的燈光和輕輕的電台戲曲聲。
夢裡聽見的樂聲莫非受這個影響?祝微星胡思亂想著來到小臥室門前,看見奶奶還在疊紙錢,地上箱子已被裝得快滿。淺淺的剪影讓她的背沒有在人前看著那麼挺直,有一點佝僂。
祝微星正想如何開口,奶奶先說話了,依然低著頭。
「菜在桌子上,不想吃冷的就熱一下。」
祝微星問:「您吃過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