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頁
皇帝也讓自己牽了牽嘴角,語聲變得柔和:「那也坐下來,說說話,好麼?」
「失禮了。」鍾離遠這才落座。
皇帝很直白地問他:「是不是因為親人與攸寧的事,才對我心寒了?」
鍾離遠看著她,笑笑的,不接話。
這表情,是她所熟悉的——她經常在蕭拓面上看到,是那種老謀深算又氣定神閒的笑,這會兒卻在他面上看到,心裡便是一驚。
他對她,真的不負昔年——他不說話,是因為懷疑她提及親人與攸寧的居心。
他只把她當皇帝,而非最熟悉不過的女子。
這認知幾乎讓她掉下淚來。
不是為自己委屈,只為了他這份變化。
皇帝深深地吸進一口氣,道:「我沒有別的意思。最起碼,在這一刻,我只想與你說些心裡話。」
「若是不能不變,倒也不需說出口。」鍾離遠取出酒壺,旋開蓋子,喝了一口酒。
皇帝想一想,自嘲地笑了,「也對,以我的心性,顛三倒四是常事。」
鍾離遠彎了彎唇角,笑意卻不達眼底。
皇帝斟酌了好一陣子,才選擇了一個比較合適的話題:「等到結案之時,你有什麼打算?總要為你小堂妹把路鋪平。」
鍾離遠神色坦然地頷首,「的確。如果無所求,我也不用回來。」
皇帝凝著他始終幽深而無波瀾的眼眸,「這會兒瞧著你,總有些恍惚,明明是你,又覺得不是你。」在以前,他是不會說這種話的。
鍾離遠微不可見地揚了揚眉,「人會變。如今我只是個心寒的武官而已。該爭的清白,我得爭回來;表面文章,已是懶得做了。」
皇帝不知道說什麼才合適,只得岔開話題,「在這裡住得還習慣麼?衣食起居之類,有沒有人妥善打點?」不敢提他的傷病,提起又能怎樣?
鍾離遠淡淡地道:「一切都好,多謝掛心。」
兩人又沉默下去。
他一口一口地喝著酒。
她一直看著他。
他已經在彼此之間豎起無形的屏障,或許也沒有,只是他不再在意她而已。
那麼,她還是給他清淨比較好。不論如何,她都沒資格再增加他的困擾。
「我回去了,結案前後再來。」皇帝緩緩起身。
「也好。」鍾離遠隨之起身,送她走向外院。
到了月洞門前,皇帝讓他留步,輕聲叮囑一句:「還是少喝酒的好。」
鍾離遠嗯了一聲,從善如流地停下腳步,喚來余進替自己送客。
皇帝走出去一段,回身望去,他已不在那裡。
余進仍舊是默不作聲地引路。
皇帝道:「蕭夫人閒時可會過來?有沒有好生照顧鍾離將軍?」
余進沒遵從禮數,目光不善地看著她,「皇上以為,怎麼樣的人,能妥善照顧我家先生?又要怎麼做,才能算是『好生照顧』?」
皇帝苦笑,「我不過是隨口說這麼一句。最起碼,該有人勸著他少喝酒。怎麼樣的病痛中的人,都不宜飲酒。」
余進抽了抽鼻子,不再理她。
這種事掰扯起來,就要說一車話,他沒那份兒閒心。
蕭夫人從不會刻意約束先生,哪怕是存著絕對的善意。人家只是明白,有的人,你讓他守著那些尋常的規矩,遠不如讓他過得自在些,心裡舒坦些。
而皇帝……這位當年的黎家大小姐、皇后,再到成為帝王之後,明顯是越活越沒個人味兒了,又怎麼可能懂得這些人情世故。
回往皇城的路上,皇帝一路都閉目養神。
有那麼一刻,她眼角沁出了晶瑩的淚滴。
她飛快地抬手拭去。
不論人前人後,她都不願落淚哭泣。
哭是最沒用的事。
她早就知道了。
在當初,與鍾離遠相見三五次之後,她便對他傾心,認定他就是自己的如意郎君,無論如何都要嫁他,與他成為世人皆艷羨的神仙眷侶。
可是局勢驟變,她作為黎家嫡長女,一朝被選為入主中宮之人。
那時哭過,哭了很久,可最終卻只能忍痛與他道別離,說我不能嫁你了。
他說我理解,珍重。
彼時,她在他面前哭得肝腸寸斷。又有何用?結果不過如最初所言,她不能嫁,他也真的理解。
再後來……昏君對黎家起了猜忌之心,猝不及防地出手,除了她,黎家滿門覆滅。
當時是他和蕭拓暗中幫她運籌帷幄,才讓她免於無妄之災。
而從那時起,她有時候的行徑便有些不瘋魔不成活的意思了——家族的覆滅、至親驟然消亡的殤痛,她沒法子緩解,無法對任何人傾訴,只能通過雙手染血的方式來宣洩一點點。
沒有他和蕭拓,絕不會有她掌天下權的光景。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
原本以為,就這樣隔著君臣之分看著他就好,看著他放下,看著他成家,看著他有兒女承歡膝下。
可偏偏又來了那場滔天大禍。
她明知他是怎樣的人,明知他是蒙受了不白之冤,竟是無能為力。
他和蕭拓給她如今擁有的一切,她回報給他們的,卻是辜負。
她那時候確然有著難處,有著不得已,但是,沒有告訴他們。
說了又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