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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里的人送來了素齋,蕭拓遣了她們,獨自用飯,初六則走到門口坐著,隔著竹簾眼巴巴地望著外面,小身影孤孤單單的。
蕭拓望著它,喝著茶。茶是碧螺春,說不出什麼不好,但就是喝不慣,想念著慣用的廬山雲霧。
盤算了一番,幾乎歇了親自安置它的心思:這麼一點大,居然顯得心事重重,性子又難相與,難照顧,而且他時間也不富裕,它長大後仍舊看他不順眼,那樂子可就出大發了。
正想著,見初六站起來,情緒明顯不同,又用頭又用爪的折騰片刻,好歹是把帘子掀開了一道縫隙,它趁機直起身形,笨拙地翻出門檻。
摔了一下,它也沒發脾氣。
蕭拓一頭霧水時,聽到院門口傳來輕柔的女子語聲,便走到次間半開的窗前,找了個方便觀望卻不容易被發現的角度,望向院中。
淨空師太安排他在這裡用飯歇腳,又有隻小老虎,按理說沒人敢來才是。
初六應該是在門口觀望了一下,之後撒著歡兒地跑向獨自進院的女子。
是個身著一襲玄色長袍的羸弱女子,笑眉笑眼地蹲下,拍著雙手接初六入懷。
初六分外親昵地跟她撒嬌,乖得像貓。
一個看門的尼姑滿臉難色地跑進來。
蕭拓打個手勢。
尼姑低聲道:「是顧少夫人,她……跟幼虎很投緣,白日晚間只要得空,就會過來看看。她、她不知道您在這兒。」
「她不進室內,便不需告知。」蕭拓心知尼姑似乎還有為難之事,不感興趣,便就沒問。
尼姑鬆了口氣,語聲更輕,「閣老放心,顧少夫人就是到外面透透氣,不會進室內。」隨即原路退了出去。沒過片刻,她與另一個守門的被人支去了別處。
蕭拓聽話里的意思,是顧家的丫鬟騙兩名尼姑去了相鄰的院落。
他要是有歹念,她唐攸寧今晚不就是害了自己?
那一刻真覺得她私下裡太不著調,率性而為。下一刻,他明白原因了——
攸寧抱著初六到了石桌前,把它放下,自己坐到石桌上,雙腳踩著石凳,取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扁方的酒壺,旋開蓋子,仰頭喝了一口,很嫻熟的樣子。
蕭拓嘴角抽了抽。
在寺里住著,喝酒,虧她做得出。怪不得那尼姑言辭閃爍,合著是知道她喝了酒,甚至喝高了,也不想或是不敢往上稟報。
蕭拓不知道那醉貓什麼時候走,只知道不招惹不碰面是最好。
初六坐在她身側,一雙比照身形顯得圓圓的大大的前爪併攏著,時不時往她近前挪一挪。
攸寧一手把著酒壺,慢悠悠喝酒,一手則摸著初六的頭,和它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言細語:
「聽說今兒肯好好兒吃飯了?乖,就得這樣,不論到哪兒,都不能餓肚子。」
「我這幾日沒胃口,不然也就陪著你吃飯了。」
「嗯,我又喝酒了,不喝睡不著。」
「寺里這幾日在做法事,超度的人,是與我最親近待我最好的人。不是母親,我那位母親,快讓我不認識那倆字兒了。」
說到這兒,她笑,在月光影里、燈籠影里,現出幾顆貝齒。
但那笑容沒有一絲歡喜,透著孤單寥落和自嘲。
她喝了一大口酒,嗆咳了一陣子。
初六仰頭望著她,待她平復下來,身形直起,小爪子扶著她身形,又望她。
「沒事,沒事,不擔心。」攸寧往桌子裡側坐,把它放到膝上,「怪不得我最喜歡跟你待著。也只有跟你,我才嘮嘮叨叨,你只聽著,只會關心我,而不會憂心那些有的沒的。」
初六慢慢地趴下去,依偎著她。
「你失了父母,我也沒有。」攸寧說。
蕭拓心想,壞了,真喝高了,她那早已離京再嫁的生母也罷了,有也等同於無,唐元濤可還是活蹦亂跳的。
「真跟沒有一樣,除了不管我死活、毀我、氣我,什麼都不會。我遲早要離開他們。」攸寧像是怕膝上的幼虎費解,耐心地跟它解釋,「你跟我不一樣,你的爹娘是有心無力,不能陪你長大,教你謀生的本事。所以我們不是同病相憐,真論起來,我不如你。可也有好處,心被一刀刀地凌遲多年,往後行事便再不需有多餘的顧念。」
初六身形動了動。
她撫著它的手勢更溫柔,「我那所謂的父母,但凡有個人樣兒,我也不至於是如今的情形。壞名聲有時也有好處,但誰不想過得名聲好、麻煩少?」頓了頓,輕輕一嘆,「我總擔心連累師長、摯友,怕自己的名聲連累了她們,聚少離多,來往跟做賊似的。倒也不是不好過,只是偶爾會生悶氣。」
一番話,蕭拓聽到了心裡。只要有選擇的餘地,誰會願意眾叛親離。
「我要是能照顧你,該多好。」攸寧轉移了話題,似乎很費力地想了一會兒,「我們認識那天是初六,你要是陪著我,咱就叫初六。」
蕭拓無語。什麼名兒啊這是?若是逢下旬遇見,難道要二十幾地叫著?正嘀咕著,她卻話鋒一轉:
「可是不行啊,我聽師父說過,你們的壽命一般是十幾到二十幾,我陪不了你那麼久,又是自顧不暇的。」
蕭拓又聽出了點兒別的意味。
「淨空師太認識不少心善的人,她放心託付的,就一定信得過。我多陪你幾天再走。日後到了新家,不要耍性子。就你這壞脾氣,真得改,就算再小,給誰一口誰也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