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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齒很是伶俐,神態透著恰到好處的禮貌。「都說放生池那邊很是有趣, 你怎麼不去看?」鍾離遠神色認真地與她閒聊起來。
「看再多也沒用。」攸寧綻出甜甜的笑容,低了頭,又小聲加了一句,「又不能把自己也放生。」
「覺著自己在樊籬之中?」鍾離遠遲疑著問道,「是怎麼樣的樊籬?」說完其實有些後悔,那么小的孩子,如何懂得樊籬之意。
「病痛。」攸寧的小手摸了摸臉,「我的樊籬是病痛。現在好了也沒用,還要等著下次生病。」
鍾離遠緩緩頷首,端詳著她,「這么小就開蒙了?」
「沒有。」攸寧搖頭,「但是有一位媽媽識字,有時候會教我識一些字。」
這哪裡只是識得一些字的樣子,「怎麼教你?」
「念書冊、念詩詞給我,我對照著就可以知曉那個字念什麼了。」攸寧歪了歪小腦瓜,顯得有些奇怪地望著他,仿佛這是最尋常不過的事,他不該有此一問。
鍾離遠那一刻就懷疑,自己無意中得遇了個天賦異稟的孩子,笑道:「橫豎無事,我們對詩消磨時間,好麼?」
「好啊。」攸寧很開心地點頭,又道,「可我會背的不多。」
鍾離遠意識到了她的孤單,之後又領教到,人家說會的不多只是謙辭,唐詩三百首全不在話下。
說實話他是有點兒驚到了,就問:「教你詩詞的媽媽,有沒有陪你過來?」
攸寧眼瞼垂了垂,「開春兒被打發走了,我留不住她。」
鍾離遠非常緩慢地點了點頭,先自報家門,告訴她自己的姓名,出身不高,來京城是應友人之邀,過來見識歷練一番,等到朝廷開設武舉的時候,會下場試煉。
攸寧投桃報李,也把名字、出身告訴他,「……今日祖母帶我過來上香祈福,我爹爹娘親……和離了。」
他就說小攸寧,生病不算什麼,雙親分道揚鑣也不算什麼,福禍相依你總應該聽說過,知曉是什麼意思。
攸寧點頭,隨後又淺淺地笑,「應該是的。我病了一次,今日就遇見了先生。很久沒人跟我說這麼久的話了。」
鍾離遠心裡酸酸的,已經能夠想見到她在家裡的處境。他們敘談了這麼久,她的僕婦還沒過來尋她,她的祖母也不曾差人找她。
讓他難過的倒不是明珠蒙塵,而是這無辜的女孩的早慧卻又單純。那麼容易滿足。
那一刻就下定決心,要幫她走出困境。
那次臨別前,他颳了刮她的小鼻子,說攸寧,要記得,我叫鍾離遠,喚我鍾離也行,下次相見,可不能不記得我。
攸寧用力點頭,燦若星辰的大眼睛望住他,說我不會忘記的,就算很多年不見,也不會忘記先生的。
之後,他如願為她尋了安身之處,起碼十二三之前,都可以留在姚先生夫婦身邊。
再之後,便是漫長的別離。
他為抱負考取功名,歷經鞍馬崢嶸,再到被陷害,自雲端跌入塵埃。
陰差陽錯的,江南作別之後的十幾年,只見過攸寧一次。但平時書信不斷,他特地給了她一筆銀錢,讓她用來應付種種開銷,其中信件要用到的就不少。
她的成長、轉變,都是他在信中看到領略到的。
七年前相見,記憶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端詳之後,便確定是她,一點兒也不生分。
攸寧也是。
或許這是因為,他們這種如同父女師徒甚至好友的情分,維繫方式是信件,在信件中,虛以委蛇是不存在的,只有掏心掏肺的赤誠之語。
只盼彼此安好。
清淺而緩慢的腳步聲,拉回鍾離遠的神智,循聲望去,看到了面色蒼白、純美如仙的女孩。
記憶中她的輪廓迅速與眼前容顏重疊。
鍾離遠唇角逸出淺笑,「攸寧。」
攸寧卻有些恍惚,凝望良久,漸漸的,視線被淚水模糊。
鍾離遠似是沒看到,在圓幾一側的椅子上落座,「過來坐。」
攸寧慢騰騰地走到他身側,斂目打量片刻,終是輕輕喚了一聲:「先生。」語聲落,淚也掉落。
「你啊,」鍾離遠取出一方帕子,遞給她,「金豆子是越來越不值錢了。」
攸寧接過帕子,胡亂拭去淚水,神色恍惚地打量著他。
早就想過,他定然會因病痛有莫大的變化,可親眼看到他這般的羸弱蒼白,仍是心痛得不能自已。
意態間再不是璀璨的驕陽,而是清輝沉鬱的天邊月。
但她很快按下心頭驚痛,讓自己綻出一抹笑容,想聽話的坐到他對面,身形卻已失力。
等了太久,有望無望地等待,早已耗盡她的心力。
她又因著這份兒失力,緩緩地蹲下去,手輕輕地抓住他衣擺。
沒這點兒支撐,定要跌坐在地。
「傻孩子。」鍾離遠拍了拍她額頭,「我們小笑面虎的氣勢呢?」
攸寧微笑,「連你都聽說了?」
「自然,你鬧的陣仗也忒大了些,我想不聽都難。」鍾離遠斂目看著這個總是聚散匆匆卻又分明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
攸寧可不好意思提那些,轉而問道:「往後就住這兒了?」
「嗯。瞧著怎樣?」
「……哪兒顧得上看啊,又黑燈瞎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