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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是兩碼事,不一樣。
鍾離遠笑說,到頭來,骨子裡原來還是文人,你可別一根兒筋。
他也笑了,說輪不到我一根兒筋。
鍾離遠默了會兒,說如今的攸寧,我是真管不了,她要是任性,你多擔待,有一日她打定主意負你的話,也別強留,你越跟她強勢,她越是鐵了心行事,不如徐徐圖之。
他說答應你,我懂,我會。沉了會兒,又半開玩笑地問鍾離遠,看得這麼通透,是不是也曾經歷?
鍾離遠笑了,說是,也曾經歷,更已放下,人活一世,你我這樣的人,不能只為了一份情意活著。
他說對,照常理是這麼回事兒,但我不好說。
鍾離遠笑得眸子都燦若星子,說那就對她好一些,就算她是塊頑石,長期小火焐著,心也就熱了。
他頷首,說明白,我只能這麼想,盡力這麼做。
鍾離遠的笑容中便又多了一份心安。
他也仍是笑著,心弦卻似被一隻手猛力撕扯著。不是因著至交大限將至,他不會說這種話題,鍾離遠亦不會這樣循序漸進地叮囑他如何對待攸寧。
鍾離遠對攸寧意味的是家,是親人。他不在了,她也就真成了沒有家園沒有親人的孩子。
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最為熟悉的腳步聲趨近,蕭拓斂起心緒,轉頭望過去。
攸寧走進來,對他彎了彎唇角,「你也在。」
「嗯。」他問,「有沒有睡一會兒?」
「有。」攸寧上了三炷香,把長明燈撥亮些,隨後跪到火盆前,慢條斯理地燒著紙錢。
「要我避開麼?」蕭拓問。
都是一樣的,明明離得這麼近,白日裡卻連不被打擾地緬懷的工夫都沒有。
「不用。」攸寧說道,「我們一起在這兒,他若能看到,會很高興。」
「我也這麼想。」蕭拓又倒了一杯酒。
攸寧聞到酒味,問:「好像是哥哥喜歡的酒?」她倒是不介意他如此。人走萬事空,懷念的方式實在不需拘泥於尋常規矩。反正都一樣,不能換得人回還。
蕭拓嗯了一聲。
「回頭記著多給他送一些。」
「這是自然。」
隨著紙張的燃燒,火光映照著她蒼白沉靜的面容。蕭拓說:「回頭我得抽空回趟家,看看初六、十九。」
「嗯。」攸寧無動於衷。
那你呢?這就要把倆虎孩子撇下不管了麼?要是這就狠到了這份兒上,他們的日子也就真不用過了,就沒法兒過。他腹誹著,聽得她低不可聞地嘆息:
「哥哥都沒見過它們,只聽我說了不少,叮囑我要盡心待它們。我們一起回去。娘那邊,也該回去請安,讓她寬心」
蕭拓的眉宇舒展了三分,喝完杯里的酒,走過去,與她相對跪在火盆前,把紙錢慢慢投入到火盆中。
余進、余治各自捧著一個樟木信匣子走進來,跪倒在夫妻兩個面前,未語淚先流。
夫妻兩個靜待下文。
余進悶聲道:「這是您二位這些年來寫給先生的信,他已交代過小的,說要帶上這些。」
攸寧會意,相繼從兩人手裡接過信匣,牢牢地摟在臂彎之間。
誰也猜不出,她這是反對鍾離遠的心意,還是要在焚燒之前牢牢護住他這點念想。
她只是顯得很執拗,黑白分明的雙眼帶著那股子執拗,逐一看向三人。
卻是不知,這樣又是顯得有多孤絕,甚而……可憐。
余進、余治淚如雨下,竭力克制著才沒哭出聲,默默地磕頭退出。
蕭拓則是眉心狠狠一蹙,轉眼望向別處。
是為著相交十多年的鐘離,更是為著他的妻子。心碎欲絕卻無淚的小妻子。
過了好一陣,攸寧才把兩個信匣子放到地上,逐一打開來看,分清楚信封上的筆跡,猶豫了很久,還是把屬於蕭拓的交給他。
隨後,她很快找到信件排序方式,把一封封信取出來看,凝眸看完,循著紙張摺疊的痕跡照原樣放回信封,末了,再投入火盆之中。
偶爾,看著信件中的言語,甚而會逸出清淺的微笑。
仿佛已回到了往昔,回到了她過往中溫馨安寧的歲月。
再也回不去的溫柔歲月。
蕭拓和她不一樣,他先把所有信件看完之後,才一封一封投入火中。
他亦是難過哀傷到了極點,無淚。不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是在友情這方面的哀莫大於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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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裡,孤燈之下,是一個傷心欲絕憔悴至極的女子。
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女帝,只是一個陷入哀慟難以自拔的人。
他是真的走了,生前不曾與她交代後事,身後亦沒留給她隻言片語。
死生無話,莫過如此。
她多想去弔唁他,再看他最後一眼,可是不能夠,那不是他所希望的,她不能連他這點心愿都違逆。
更何況,打理他身後事的是蕭拓與攸寧,任意妄為,只會換來君臣對峙甚而反目,那更不是他所願意見到的。
對他,她是最沒資格百無禁忌行事的人。
虧欠辜負一生,沒臉讓他走得不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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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離遠的喪葬儀程,全然按照其爵位該有的規制,在禮部竭力爭取之下,總算拿到了協理喪葬的差事——這亦是只求盡心的行徑,於情於理,蕭拓與內閣其餘閣員都得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