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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蔣徽翻了個身,輕聲喚「奶娘」。
她忙拭去眼淚,迅速扯出笑臉,「小姐怎麼還沒睡?」
蔣徽凝望著她,好一會兒,說:「奶娘,往後,你不要對我這麼好了。像他們一樣,對我壞一些,他們就不會連你一併欺負了。」
她心頭刺痛,眼淚又模糊了視線。
蔣徽坐起來,擁著被子說:「要是你能離開這兒,最好。不是說眼不見為淨嗎?奶娘,你不在蔣家當差的話,也沒事吧?他們也不給你月例……你走吧,好嗎?」
她走到床前,把蔣徽摟到懷裡,「我絕不會舍下你。往後不准說這種話了,我聽著傷心。」
蔣徽抬起小手,給她擦去淚水,認真地說:「我說的是心裡話。我不想拖累你。你仔細想想,再做決定。」
她哪裡需要思量,她如何都舍不下這孩子。
再往後,蔣徽和她連像樣的飯菜都吃不到了。值得慶幸的是,她家裡的人待她一如既往,得閒就到莊子上看她,看出她和蔣徽境遇艱難,便時時貼補些衣物、吃食、銀錢。
莊子上的人也是因為這一點,方方面面的,不敢對她太過分。但是,待蔣徽卻越來越差。
楊明家的女兒,大概是沒少聽父母說蔣徽的閒話,一點點教養也無,竟敢跑到蔣徽面前說「喪門星、掃把星」。
當時她沒陪在蔣徽身邊,蔣徽當下就給了楊明的女兒一巴掌,「我情形就算再不濟,也輪不到你說三道四。」
但在當晚,蔣徽特別沮喪,對她說:「奶娘,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變成那個女孩子的樣子,會讓你討厭的。」
動手打下人,在早慧的蔣徽看來,是不可取的行徑。
她聽了,生出滿心的懊悔,「怪我,應該陪在你身邊的。」
蔣徽揚著臉看她,笑容單純,「你怎麼可能時時刻刻陪著我。沒事的,我就是這麼一說。下次她再惹我,我還是會打她。好些規矩,不是我該計較的了。」
是的,好些事情,蔣徽都不再是蔣家的閨秀,不能再得到下人的尊重。
隨後的日子,蔣徽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粗布衣物。
那些人但凡遇到點兒不順心的事情,便在她和蔣徽面前指桑罵槐,說離掃把星近了,果然是霉運連連。
蔣徽每次聽到,便笑說:「那你走啊,別在這兒當差了。」把人噎得說不出話來。但她知道,蔣徽心裡特別窩火、難過。
再往後,便沒人再與她和蔣徽說話了。不論誰看到蔣徽,都是看到惹人厭憎的瘟神一般。
小小年紀,長時間的委屈、窩火,到底轉化為磨人的病痛。
蔣徽病了。
她心急如焚,抱著蔣徽回到家裡,跟妯娌借了些銀錢,去請大夫把脈開方子,抓藥之後,回了蔣家長房一趟,仍舊是吃了閉門羹。
人心涼薄起來,著實讓人齒冷。
她到底是蔣家的下人,不可能自作主張,把蔣徽帶回家中照顧,只好回到莊子上。
當日,蔣徽乖乖地喝完湯藥,問她:「祖母、祖父、爹爹,真的不要我了,是嗎?」
她昧著良心搖頭,「不是,眼下他們遇到了一些事。我們徽姐兒這麼招人疼,誰能捨得?」
「現在,只有你會這麼想吧?」蔣徽抿嘴笑了笑,隨後躺下去,自己蓋好被子,閉上眼睛,轉身向里。
她端著藥碗出門時,回頭望去,覺得那小身影透著說不出的孤單。到了那地步,她已哭不出了。
病情反反覆覆,越來越嚴重。
蔣徽長時間的昏睡不醒,讓她每日心驚肉跳,只覺得蒼天不開眼,對這孩子過於殘酷,又盼著蒼天開眼,讓這孩子時來運轉。
人一生病,總不見好的話,別的病痛便會接踵而至。
蔣徽開始發熱、咳嗽,一次醒來,靜靜地看著她,說:「別管我了,好嗎?會過病氣給你的。因為我病倒,犯不上。」
當時她就知道,莊子上那些人的冷言冷語和沒有一絲善意的眼神,已經把這孩子傷到了骨子裡。
幾歲的孩子,已經開始厭棄自己。
「胡說,胡說。那些人弄錯了,我發誓,是他們弄錯了。」她說。隨後,整夜把蔣徽抱在懷裡,輕輕拍撫,就像她剛出生的時候。
又捱了兩日,蔣徽連水米都不能進了:吃喝什麼,過一陣都會嘔出去。
家裡的人沒忘記她的託付,讓大夫來莊子上看。大夫發誓賭咒說自己真沒開錯方子,但是這孩子心火太大,委實棘手。臨走時,只留下個調理的方子,連診金都沒收——分明是認定蔣徽已無力回天。
那天,她又哭了,從白日哭到入夜。
哭累了,便在蔣徽身側昏昏沉沉入睡了。
夜半醒來,小人兒不在自己身側。
她慌了,急聲喚著「徽姐兒」,下地時腳步踉蹌。
「奶娘,我在這兒。」蔣徽應聲,語聲沙啞。
她循著聲音找過去,發現蔣徽在次間的大炕上。窗戶打開了,蔣徽坐在窗台前,小胳膊撐著窗台,小手托著臉。
她想一想大夫的話,不由得生出最可怕的迴光返照的念頭。心都要碎了,可還是要強扯出笑臉,到了蔣徽身側。
「下雨了。」蔣徽望著窗外連天的雨霧,「奶娘,下雨了呢。」
「是,下雨了。」她這才留意到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