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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做官就一定要拼死拼活地往上爬了?這些年的確是名臣奇才輩出,但那終究是鳳毛麟角,而且話說到底,是要有人在高處呼風喚雨,但也要有更多的人在低處效力。
心定下來,他打心底地享受現狀:守著祖產,衣食無憂,對得起父老鄉親,閒來與同窗好友小酌幾杯,吟風弄月——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好光景。
錢太太早就明白他這心思,在此刻,心頭卻是委屈、惱火交加,「可我跟你不一樣,我有過那樣出色的兒子……」
「他再出色,跟你有什麼關係!?」錢縣令聲音猛的拔高。
錢太太被他這一嗓子吼得呆住。
「你是管過他的課業,還是管過他的死活?」錢縣令再也無法掩飾心緒,幾分輕蔑到了眼底,「他被逐出家門的時候,家裡上上下下都懷疑他在董家過得一直不如意,受了窩囊氣。
「可你是怎麼說的?你說他就是天生反骨,不吃幾次大虧,消停不了。
「那時我就覺得,你對那孩子未免過於刻薄、心狠,但始終都認為,你們是有了一輩子打不開的心結,沒有母子緣分,平日又見你很是疼愛兩個孩子,便一直沒說過你什麼。
「言猶在耳,你瞧著他就要恢復錦繡風光的情形,居然舔著臉跑去找他?」
他語氣里都有了濃濃的輕蔑,「你還要不要臉?你又想沒想過,我還要不要這張臉?」
話很重,很毒,錢太太哭出聲來,哽咽道:「我是對不起他,我比誰都明白。可已經這樣了,這輩子都只能這樣了,我有什麼法子?正因為對不起他,我更想做好跟前一雙兒女的娘,只要可以,就讓他們的路更為順遂一些。他們這個年紀,課業至關重要,恰好京城書院又是最好的求學之地……但凡有一點兒可能,我便想試試……」
「少跟我顛三倒四地扯歪理!」錢縣令皺著眉擺一擺手,「把跟前兩個孩子照顧好,就什麼都有了,別的事,我從沒指望過你。」停一停,他想到一事,竟促狹地笑了,「這幾年,那孩子的起起落落,比我這半輩子都多。眼下你瞧著人家過得好了,上趕著去找,來日他要是又轟轟烈烈地把自己折騰得一窮二白,你會如何待他?甚至於,我們一家因他被牽連的話,你又會如何待他?」
「……」錢太太給不出回答。那是她不願展望的事。
錢縣令看了她好一會兒,嘆著氣搖了搖頭,「怎麼會有你這種人?」
對董飛卿,這女子前前後後的行徑相加,簡直是莫名其妙;而對跟前一雙兒女,又分明盡心盡責。
最終的結論,這就是個萬里挑一的不可理喻的女人。
如果不是已經與她做了十幾年夫妻,如果不看在兩個孩子的情面上,他定要嗤之以鼻,棄若敝屣。
錢縣令平靜下來,啜了口茶,道:「把話跟你說白了吧,那孩子能賺得的名利,他就算讓我們分一杯羹,我們也無福消受,人要有自知之明。反過來,他時運不濟時,我們便是有心,也幫不上他分毫。
「你得明白,當初下嫁過來,這些年又對他不聞不問,與他早已是兩路人。
「要怪,你只能怪自己當初與他的生身父親和離,撇下了他。
「這幾日我氣得厲害,仔細打聽了一番你與董家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真是大開眼界,與我這些年認識的你,當真是判若兩人。」
她嫁過來之後,為人處世溫婉大度,有了孩子之後,為孩子委曲求全的時候並不少見。
這樣的做派,哪裡有一點點當初身在董家睚眥必報、與公婆兩敗俱傷的影子?
錢太太低低地抽泣著。他說的沒錯,在京城與在此地的她,完全像是兩個人。
兩段姻緣,於她像是兩場生涯。
第一段姻緣,意氣用事,傷人傷己,割捨了孩子,如何都要離開那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門第。
第二段姻緣,不過是相互將就的結果,在京城是如何都沒有出路了,便嫁到了這裡,守著這個官職低微、沒有野心的男子度日。
那麼多年,盼著聽到董家沒落的消息,可他們卻風光了那麼多年。
對於在董家的那個孩子……她從不允許自己牽掛他。那是董家的人,是她深惡痛絕的董家的子嗣。董家不會給他時間思念她,只會變著法子讓他厭棄她。
一直都是這樣認為。
就算他漂泊在外的時候,她也認定,他只是一時意氣用事,遲早會因為受不得從高處跌落的苦回到家族,至於董志和,也一定會讓他回去光耀門楣。
可他沒回頭,董家倒台的時候,亦是置身事外。如此決絕,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錢縣令打斷她的思緒,叮囑道:「今日起,不要在兩個孩子面前提起他,甚至於,我要讓從上到下的人都忘記你以前那些事。
「他不稀罕錢家的孩子以他為榮,錢家的孩子也不該因他生出不該有的妄想。
「路都要自己踏踏實實地走,沒有捷徑。
「再一個,等到孩子們長大了,追究你們為何生分至此,你要如何粉飾太平?繼續像這次似的說謊麼?——你進京見到那孩子的時候,求他收兩個孩子進書院,沒跟他說實話吧?
「都這個歲數了,千萬別做讓孩子們打心底看低你的事情了。」
錢太太點頭,嗚咽著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