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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元娘見了下人們的反應,暗暗生恨。
李常熟說陪她去娘家接弟弟,卻根本沒有交代過家裡,說要接內弟來過年。
——他壓根兒就沒想過接弟弟回家。他就是去收屍的!死人怎麼會到李家過年?那也不必去驚擾他那兩個寶貝心肝兒兒子,惹得那兩個少爺又心生不滿。
謝青鶴全然「不知」其中尷尬,樂呵呵地在李家逛了起來,進門之後,他就指著李常熟掛在堂上的古董字畫一通瞎扯,李常熟越發覺得他是個草包,又叫李家兩個少爺來見客。
沒多會兒,下人就來回稟。說大少爺在祠堂準備明天的祭品,二少爺出門看貨去了。
總而言之,少爺們沒空來拜見「舅舅」。
蔣英洲不是愛到姐夫家串門的性子,當初蔣元娘婚嫁走三書六禮,他也不曾來李家看過。謝青鶴更沒有來過李家。說來說去,這還是小舅爺第一次登門拜訪。李常熟的兩個兒子若是懂禮數,再忙也該來拜見,哪怕過來說一句話就走呢?
現在兩人都找藉口不來,可見平時也沒把蔣元娘放在眼裡,根本談不上尊重。
「沒事沒事,反正我也不慣應酬。大姐夫,來都來了,快上酒菜來。」謝青鶴穿著皮毛衣裳都覺得冷,很難想像蔣英洲是怎麼活到這麼大的,以前冬天怎麼沒把他凍死?
蔣元娘也顧不上跟繼子們置氣,性命攸關,她去廚房盯著給弟弟吃的飯菜去了。
李家中午原本要團年吃飯,因謝青鶴突然到訪,李家兩個少爺都不肯去應酬,兩個少奶奶也樂得在自家小院對付一頓。只是聽說謝青鶴要留下過年,少爺少奶奶們都不樂意了。
年夜飯要年年有餘,那是留給來年自家吃的。跑來個外人吃自家的飯菜,兆頭就不好了。
李家是做生意的人家,尤其迷信此事,李大郎和李二郎都非常憤怒。
但凡有條理知禮數的人家,已然成年的繼子都不好往填房太太的屋子裡跑,總得避嫌。
可是,李家的兒媳婦不願意衝鋒陷陣去懟繼婆婆,就得兒子自己出面對付繼室太太。李大郎還端著長子的體面,李二郎就管不了那麼多了,仗著自己「小」,衝進蔣元娘住著的院子就是一通排揎。
「太太做事好沒道理,幾時見過捎帶著娘家兄弟到夫家過年的道理?三十晚上一家團聚,座上都是李家人,這突然出來個姓蔣是要去哪裡坐?單開一桌嗎?就想著吃姐夫家吃上癮了不成?」
「人說正月里走親戚,那也是女子回門,斷沒有吃到出嫁女的婆家去的,您看看家裡兩個兒媳婦,做太太的竟不如媳婦懂事?想來是太太如今還沒有生下個一兒半女,心思還在娘家。不像您兩個兒媳婦,生了李家的種,在李家扎了根,才是正兒八經的李家人……」
蔣元娘嫁入李家多年,始終沒能生育,她為此吃了不少藥,拜了不少佛,只恨自己福薄。
婦人出嫁之後,若不能誕下與丈夫有血緣關係的孩子,就始終不能在夫家紮根。對夫家來說,媳婦永遠是外人。只有成了夫家孩子的母親,婦人才算是真正有了倚靠。
李家大郎二郎,兩個兒媳婦,次次都拿這事諷刺蔣元娘,蔣元娘也無法反駁。
沒有孩子,就是外人。有了孩子,才是一家人。
往日蔣元娘聽見這個話題,每回都要難受許久。今天卻有些慶幸,幸虧沒有孩子。
若是有了孩子,丈夫要殺弟弟,她該如何自處?為了弟弟與孩子父親反目,孩子何其無辜?為了孩子任憑丈夫謀殺弟弟,那可是……與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啊!
如今沒有孩子,就不必考慮這種傷人倫的問題,蔣元娘心中竟有一絲怪異的爽快。
她正在跟謝青鶴說油紙的事。提醒弟弟在李家也要注意安全,不要掉以輕心。
謝青鶴「接受」的速度之快,蔣元娘都懷疑他是不是沒聽懂。
姐弟倆正在艱難地溝通,窗外李二郎叫囂得也足夠響亮。李家是商戶出身,家裡院子也不敢修得太大,恐防僭越。李二郎在院子裡叫罵,隔著一道窗,屋裡聽得一清二楚,就似李二郎站在面前。
「大姐姐,這樣猖狂的便宜外甥,我本該馬上就幫你打死。」謝青鶴抱著火盆不放,衣服上蒸騰起裊裊濕寒之氣,他說話慢騰騰的像是一隻冬眠初醒的黑熊,「只是天氣實在太冷了。」
蔣元娘只當他慫,也從沒指望弟弟給自己出頭,還挺害怕屋內姐弟說話被李二郎聽見,叫李二郎繼續發飆。她壓低聲音,悄悄地說:「哪個叫你出氣了?咱們不與他一般見識。他……」
一句話沒說完,就看見謝青鶴飛快地掀開窗戶,哐當一個火盆砸了出去。
蔣元娘看見謝青鶴端起火盆,看見謝青鶴開窗,看見火盆飛出去……她看見了一切,卻驚呆在當場,無法整合這一切信息連起來代表著什麼。
火盆中的柴炭在飛速擲出的過程中飛散,兩根燒紅的木炭正中李二郎的棉袍下擺,馬上就燒穿了幾個洞。李二郎的反應和蔣元娘一樣,看見了一切,就是沒法兒相信發生了什麼。
直到炭火上身,他才如夢初醒,嗷嗷叫著往旁側躲閃。
這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摔在他下擺上的兩根炭條已經把他的棉袍燎開,有小火苗竄起。
站在門口的丫鬟打從李二郎過來罵人時就在裝死,這時候才急急忙忙上前,幫著李二郎撲火拍灰,嘴裡哎呀哎呀叫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