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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天已經徹底亮了。
離開申家祠故地,將近武興城,漸漸能看見村莊農人。
冬天凍土積雪,很少有人侍弄莊稼,何況此時還在正月里,正是家家戶戶走親戚躲懶的時候。
伏傳一路走來見了不少提著工具出門的農人,看他們手上拿的、車上推的,應該是趁著冬天接小活兒掙外財的手藝人。
伏傳感慨於百姓勤懇,正是百代教化之功。
——武興城這地方他很熟。做伏草娘的那一世,皇都就在武興城,他在此住了半輩子。
那一世謝青鶴基本上就搞搞輔助,撐死了去皇城給小皇帝講講課,並不管事。伏草娘則辛辛苦苦當了幾十年丞相,主理天下大事。
最開始伏傳認為奸臣貪官比較難對付,真正執政之後,發現最難解決的其實是百姓教化。
兩個字,麻木。
世世代代都貧窮,世世代代都卑賤。
渾渾噩噩地出生,渾渾噩噩地長大,渾渾噩噩地死去。父母親族沒有見識,不懂得道理,沒有任何上進的想法和希望,有一口飯就吃,沒那口飯就餓著,打小學的就是摸魚砍柴,到死也只會摸魚砍柴,不說想法,連多餘的欲望都沒有——沒見過,不知道,不明白。
放了青苗,吃掉。發了良種,吃掉。親授手藝,不會。命令改行,不敢。
不聽話,殺頭!
對面也只會悶不吭聲地跪下磕頭,連「大人饒命」四個字,都要別人喊了才傻乎乎地跟著喊。
伏傳在朝堂上和權臣污吏斗得風生水起從沒帶怕的,面對底層百姓卻生出了無窮無盡的挫敗感。
他當然知道那也不怪百姓麻木——數千年來底層都看不到希望,上進又有何用?從小賤民努力變成老爺們捏起來更刺激好玩的大賤民麼?
所以,今天伏傳能看見在冬天早早起床盤活掙錢的農人們,心裡就特別地高興。
沒有人應該渾渾噩噩地活著,渾渾噩噩地死去。人就像是地里的苗,有土,有水,有一縷春風,就會頑強地長出來,結出果實。如果苗長不出來,那必然是土不好,水不夠,霜雪太嚴酷。
不過,伏傳並沒有開心太久。
在路上走了一會兒,他就發現情況有點詭異:路上的農人,好像都不大高興。
這麼寒冷的天氣,還沒出正月,正該走親戚躲懶的時候,還得辛苦盤活掙錢,不高興倒也說得過去。可是,一個人不高興也罷,兩個人不高興也好,哪可能一路上見到的所有人都不高興?
伏傳心中奇怪,此時也無暇他顧。大師兄有差遣下來,其餘事情都要後退一步。他琢磨著把剩下兩個煉魔窟都燒乾淨了,再來看看這裡到底怎麼回事。
往城南又走了小半個時辰,伏傳才發現這裡有大片石灰岩,到處都是石灰池。
謝青鶴標註的煉魔窟就在一處廢棄的石灰池附近,四周豎了牌子,告誡不許入內。
不過,就在煉魔窟不到三丈之外,就有新的石灰池鑿開,由工人正在燒石灰。讓伏傳覺得詭異的是,這裡燒石灰的工人也都個個沉著臉,仿佛生無可戀。
「老丈有禮。」伏傳不得不上前打招呼,「敢問老丈……」
哪曉得被他叫住的老工緩緩攪了攪池子,仿佛沒聽見他說話,悄無聲息地走開了。
伏傳側頭看了一眼,其他開採灰石、燒石灰的工人,也都與這老工人一樣,做事緩慢安靜,面上隱帶憂愁——安靜!偌大的石灰池工坊,光伏傳看見的工人就有七八個,居然沒有任何人說話!
伏傳將老工人攔在原地,指尖在他額上一點。
那老者臉色陡變,沾著石灰燒起燎泡又有凍瘡的雙手捂住太陽穴,發出痛苦的嗬嗬聲。
伏傳還得在包袱里掏了掏,找到一枚謝青鶴寫好的玉符,直接在那老者額前晃了晃,真元噗地印出,符法虛影縈身,愣是把玉符用出了法印的功效。那老者三魂穩固,終於安靜了下來。
不等伏傳說話,這老者就一副氣炸了的樣子,轉身就往外跑。
「請留步。」伏傳攔在他面前,「老丈……」
那老頭兒暴跳如雷,呼地摔開伏傳攔在身前的胳膊:「沒空!」
伏傳也不好真的仗著功夫好就攔住他,只好讓了一步,那老頭兒氣沖沖地跑出去,腳下打滑,啪唧摔地上。不等伏傳去扶,他自己一骨碌爬了起來,一瘸一拐速度飛快地繼續往外跑。
伏傳也沒辦法,只好拎著安神玉符,繼續去找另一個慢吞吞幹活的工人。
這個工人年紀略小些,約摸三十出頭,兩隻手上也都是凍瘡和燒石灰不慎沾上的燎泡,伏傳心想,若是靠這個營生的工人,大略不會這麼不熟練吧?一個把手燒壞,二個也把手燒壞?
他用玉符在工人額上晃了晃,那工人也捂住太陽穴鎮靜了片刻,慢慢恢復過來。
「這位大哥有禮。」伏傳打招呼。
這人倒是沒有轉身就跑,定睛望著伏傳的模樣打扮,帶了些驚懼遲疑地問:「尊駕可是……俠少盟……少俠?」
伏傳和俠少盟關係不錯。俠少盟的前一任盟主是白如意,繼任盟主則是沔城蘇家的三公子蘇文載,也就是紫竹山莊女弟子花清的丈夫。如晏少英、顏寶兒等人,全都湊熱鬧加入了俠少盟。
——這是個非常鬆散的聯盟,江湖白道適齡小弟子都會加入,結伴行走江湖混個臉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