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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難過」的時候,沒有故作難色,也沒有對伏傳乞憐,眼底還有一絲溫柔的笑容。
伏傳反倒是先哭了起來,眼淚大顆小顆往下掉。
謝青鶴:「……」
陳雋的皮囊太過幼小,伏傳哭起來就像是與大黑狗打架失敗的倒霉小兒,謝青鶴只餘下滿腔無奈。他縱容著伏傳哭了個間歇,給伏傳擦了擦臉,哄道:「要不,先去洗一洗?」
伏傳伸手抓了抓雙眼,起身就要去湯屋。
謝青鶴認命地起身,走出去兩步的伏傳又倒回來,拉住他的手,跟他一起走。
「我不是故意的。」伏傳小聲告饒。
謝青鶴還能怎麼辦?攬住小師弟瘦弱的肩膀,告訴他:「嗯。沒事了。」
素姑熟知他二人的起居習慣,準備好湯屋之後,見謝青鶴抱著伏傳入水,兩人都沒有講究水溫高低,她就悄無聲息都退了下去。伏傳在野外沒正經洗過,謝青鶴舀水給他沖頭,用皂角揉搓頭髮。
伏傳就泡在水中,被謝青鶴揉來揉去,半晌才說:「大師兄有相人之智,知道林姑不想再行奴婢之事,也知道讓林姑住在城中才是最好的安排。」
謝青鶴愣是沒聽明白其中的矛盾:「那不是……都安排好了嗎?」
「大師兄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安排,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吩咐我,命我去辦呢?」伏傳反問。
謝青鶴替他揉著頭皮的手指頓了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偏偏伏傳不肯給他台階下,目光不瞬地盯著他,等著他的答案。他解釋說:「你有自己的想法……」
這句話讓伏傳激動起來:「大師兄說話何其可笑!若換了今日我不是我,而是一味師兄,南風師兄,大師兄也只管聽他們的想法,他們說把人放在紫央宮就放在紫央宮,一句不教他們嗎?!」
謝青鶴心想,他們與你怎麼相比?嘴裡卻不肯承認,辯解說:「你這話說得沒良心。我雖沒有吩咐你要把林姑安置在城外,卻也提醒過你。哪裡是一句不教?」
伏傳激動的時候站了起來,光溜溜的身上露出鎮魂釘刺過的傷痕。
謝青鶴見了他身上的個個小洞,也忍不住有些生氣:「你就是為了這個與我置氣?今日背身不肯理我,去與那群難民談笑風生,那一日當著我的面將鎮魂釘拍進體內,都是為了這個?!」
謝青鶴畢竟多年執掌宗門大權,積威深重,他才翻臉質問一句,伏傳的氣勢就弱了大半。
「不是。」伏傳磕巴地否認,「今天,是,那天,真……的不是。」
那日的事,此前的事,都讓伏傳情緒不好,他低聲說:「大師兄,私蓄鬼奴的事,我一直都沒覺得後悔,直到那一日,我知道凉姑趕在我回來之前,夜奔七十里,試圖襲殺大師兄。若大師兄不知道我有多難過……」
「我知道。」謝青鶴說。
伏傳想起那枚被藏起來的尖,低頭說:「是啊。大師兄知道,才會瞞著我。」
他自失地笑了笑,承認自己對大師兄做了特別過分的事情:「大師兄替我藏起了尖。我替大師兄做的,就是當著大師兄的面,在自己身上開十二個洞。我可真是太壞了。」
謝青鶴與他都沒有太過深入地談那件事,是因為那日事態緊急,無暇多說。
現在沒說兩句又繞回了那十二枚鎮魂釘,可見這件事橫亘在謝青鶴心尖,實在不能過去。
伏傳抬頭問道:「大師兄就沒有覺得,對我有些太過縱容了嗎?」
謝青鶴冷冷地說:「沒有。」
「大師兄,你就是偏心。林林總總許多事,但凡不是我,換了其他師兄,大師兄早就訓斥責罰他們了,唯獨我,一味哄我,從不罪我。就說養鬼之事,換了一味師兄,大師兄豈能不管他?」伏傳質問道。
謝青鶴拒絕換位思考:「你就是你,你不是他,怎麼換?」
「如果是一味師兄呢?大師兄見他養鬼之後,也會這麼好聲好氣說,你也有你的想法,養鬼雖不好,你喜歡也可以養著玩兒麼?!」伏傳非要跟陳一味槓上了。
謝青鶴被他氣笑了:「他不敢養!」
這才是問題所在。
伏傳懵了。
以謝青鶴的身份積威,他若告誡陳一味養鬼無益於修行,哪怕只是順口說一句養鬼沒什麼好處,陳一味就絕不敢動養鬼的念頭。
伏傳茫然回想從前,愕然發現,如果是在與謝青鶴定情之前,大師兄告誡一句養鬼無益,他還敢對凉姑生起好奇之心,憐憫之意嗎?不敢!就算他動了悲憫之心,救了凉姑的鬼魂,也絕不敢把凉姑養在身邊試煉詭術。
他一直糾結於謝青鶴對他「雙標」,一味哄他寵他,惟恐被溺殺,不依不饒地使脾氣。
這時候才突然想明白,原來不止大師兄雙標,他自己也在潛移默化中轉換了性情。
陳一味不敢做的事情,他為什麼敢做?因為他知道大師兄不止會寬恕自己,還有足夠的能力給自己兜底。甚至還可以怪罪大師兄為什麼不管束自己,任憑自己行差踏錯——半點責任都不必扛。
你不是早就知道大師兄的寵愛沒有底線嗎?你還敢往這口填滿了蜜的深井裡跳?
伏傳不敢跟謝青鶴談「溺殺」二字,他也不能指望大師兄改變。他很清楚,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