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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了。」謝青鶴說。
從推門出來到坐下看菜色,每一步都能感覺到閬澤莘認真侍奉的「虔誠」。
閬澤莘在小院住了近十個月。
那地方實在太小,哪怕謝青鶴從不與閬澤莘同桌吃飯,平時閬澤莘擔水劈柴,在廚房進進出出,與二郎還玩得挺好,他想要摸清楚謝青鶴的飲食習慣,並不困難。
謝青鶴是個很講究的人。
他不追求山珍海味,也不稀罕各類少見珍稀的食材,吃食第一要乾淨,第二要美味。
閬澤莘把他看重的兩樣都做到了極致。
聽了謝青鶴的誇獎,閬澤莘靦腆地笑了笑。
伏傳多看了閬澤莘一眼。大師兄說的這句「有心了」,可不是誇獎。
誠心摯意是有心,處心積慮也是有心。伏傳單從謝青鶴平平的口氣就聽出來了,大師兄不喜歡閬澤莘所做的一切,這頓飯非但沒有討好到大師兄,反而讓大師兄生出了厭惡。
侍人只準備了兩副餐具。
閬澤莘居然和二郎一樣,斂神垂手侍立在桌邊,看樣子非常客氣恭敬。
這就是隱有些執弟子禮的意思?難道小師弟將閬澤莘收歸門下了?謝青鶴不喜歡閬澤莘的作派。不過,如果伏傳正式將閬澤莘收入門下,他就得給小師弟面子。
謝青鶴沒有急於表態,給伏傳遞了筷子。
「吃了?」伏傳抬頭問。
閬澤莘和二郎都點頭。
二郎說:「早一個時辰他就來了,我倆一起吃的。」
「坐下隨便吃兩口吧。要麼你們自己找地方坐一會兒?我和瓦郎吃飯,你們站在一邊直勾勾的盯著算怎麼回事?」伏傳一句話說完,馬上就阻止閬澤莘,「別過來,不要你服侍吃飯。就這麼大張桌子,我胳膊挺長,四處都照顧得到。」
所謂禮不下庶人,二郎壓根兒就沒有服侍長輩吃飯的意識,他上來一屁股就坐下了。
閬澤莘本來要接侍人遞來的餐碟和筷子,被伏傳搶先阻止了,那邊二郎也已經坐下了,他就跟著坐了下來,靦腆地說:「許久不見大先生了,我總要感謝救命授業之恩。」
謝青鶴還記得他從前的模樣。剛開始不懂事時自視甚高,刁橫跋扈把所有人都當賤民,在小院住了十個月就徹底放飛了自我,毫無自尊心且無比不要臉。這會兒穿上華服,蓄上短須,居然露出如此矜持靦腆的笑容,這也是個特能裝的人才啊!
伏傳已經見慣不怪了,給謝青鶴撈了麵條,澆滷汁蘸了片肉,見謝青鶴開始吃飯,他才端了一碗豆漿喝了兩口,說:「行了,你別裝了。這時候跑出來纏著我是要做什麼?宮裡又發罐兒了?」
謝青鶴聽得挺迷惑。發罐兒是個什麼東西?
伏傳馬上意識到他不明白,解釋說:「宮裡喜歡鬥蛐蛐,嫌禁中抓不到好蟲,就給外臣發了一批蛐蛐罐兒,叫外臣逮了蟲子交上去。給小閬大人的罐兒裡邊有夾層,打開來是刻了字的。」
夾層刻字,還能是為什麼?六年前,幼帝年紀還小,完全不能自主,藺百事一個太監就能把他從宮裡背出來,藏匿京中。如今幼帝日漸長大,慢慢地懂事了,他察覺到韓琳有不臣之心,害怕自己稀里糊塗歿於深宮,向韓琳的政敵求助,這是很正常的打算。
讓謝青鶴覺得很吃驚的是,幼帝「發罐」難道是個日常操作嗎?
發了一次不滿足,還要發第二次、第三次?次數居然頻繁到閬澤莘聽見發罐兒的消息就往外跑?
閬澤莘面露無奈之色:「倒是沒有發罐兒。天氣才剛剛有一絲燥氣,上哪兒去捉蟲?」
發蛐蛐罐兒這事要講究時節。通常五六月份暑氣最濃時,蛐蛐將將長大又無死斗暗傷,最容易捉到好蟲。如今暮春初夏,蟲子還很羸弱,也不大喜歡叫喚,發了罐兒讓人上哪兒捉去?
天子再是喜歡髮夾層刻字的罐兒,也得守著天時更替,不能閉著眼睛亂發。
閬澤莘嘆了口氣,說:「天子使人找我,說要叫我進宮去教他丹青。伏先生,您是知道的,我琴棋書畫都是平平,聊以自娛也罷了,哪有為天子師的資格?說來說去,天子想要我伯父進宮……我那會寫字的十八堂弟已經逃回河陽了,如今京中會畫畫的,就是我伯父家的二十四堂弟。」
這番話說得非常玄奇。
為什麼呢?
因為不合常理。
如閬澤莘所說,幼帝能自己指名要誰當師父?韓琳卻不加以干涉?那證明幼帝處境不壞。
這年月的師徒關係不比親子關係淺薄多少,許多承繼了師門法本的入室弟子,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代老師主持家事,替老師的兒孫們分割財產,取走老師的書卷墨稿等遺產。
一旦閬家人成為天子師,就等於撈到了絕對正統的政治資本。閬家以後與韓琳翻臉,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宣布,他是為了天子「衝鋒陷陣」,為了朝廷斬除奸臣。
若韓琳想要徹底控制幼帝,肯定會把講經堂都放上自己人,絕不會讓河陽黨人充任天子師。
使人想不透的問題就在這裡。
——如果幼帝連老師都可以自己挑選,他還為什麼要玩蛐蛐罐兒里夾層刻字的把戲?
伏傳將一塊蒸得粉糯的紅豆五花卷用筷子拆開,蘸上糯米與白糖,眼也不眨地吃了下去。謝青鶴聽著他嘴裡咔嚓咔嚓咀嚼白糖渣的聲音,心想,小師弟還是這麼愛吃糖肉,難怪養得小臉粉嘟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