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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客的汗水,點燃的香火,還有池水淡淡的腥氣,幾種味道糅雜在一起,酸爽異常。
謝青鶴有點不樂意了。
這也太臭了。
「還請謝施主來貧僧禪房之中,飲一盞茶。」一個穿著灰色僧袍的和尚說。
謝青鶴看了他一眼,這會兒四面八方都是香客,便默默跟著這和尚走向僻靜處,進了一間占地頗大的禪房。和尚才關上門,謝青鶴已經放下香火籃子,舒舒服服地躺在和尚的禪床上,說:「茶倒不著急,快給我打盆水來,我要洗臉!」
和尚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將手串捋回腕上,抱出柜子里的薄被放在床上,默默出門。
沒多會兒,這和尚還真的端了一盆水進來:「四分的熱水。」
謝青鶴一躍而起,投手帕洗了臉,這才舒服地嘆了口氣,轉頭問道:「僧,就變和尚了?」
和尚盤膝坐下,低頭不語。
第21章
「什麼時候的事?」謝青鶴與和尚同席而坐,擺弄茶几上的小茶杯。
他的暗示過於明顯。和尚只好舀水上爐,取出茶葉罐子,準備替他沏茶。
等水響的時候,謝青鶴又覺得餓,先把匣子裡的點心吃了,還要點評一句:「擱豬油了。你這小僧……哦,現在是和尚了。你這和尚不老實。」
「十一年沒見了。謝施主還是這麼口沒遮攔。」和尚說。
謝青鶴把還剩了點點心渣滓的匣子推上前:「是不是擱豬油了?」
「武興一別,貧僧一直在琢磨謝施主說給貧僧的道理。」和尚說。
謝青鶴便覺無趣,將空匣子拋諸腦後,轉過頭又去和尚禪房的茶櫃裡找吃的。被魔障困在酒樓里整四日,他不曾辟穀,再是修為精深也知道肚餓。吃了點心好像更餓了。
「謝施主說,佛法西來,西方經典既不禁葷腥,也不剃髮燒戒。儒教講君臣父子,道家說陰陽清濁,天底下的和尚廟也勸人『向善』,以地獄報應恐嚇世人。貧僧這些年來,隨師父行走天下,體察四方,卻越來越覺得謝施主說得有道理。」
「俗人的規矩,常常變動。譬如家國變亂之時,朝廷要丈夫忠君愛國,一姓滅,一姓再興,新朝廷又要丈夫為天下計,識時務者為俊傑。戰亂結束之後,大批男子戰死,又要寡婦異節生子,積蓄民壯。待到四海昇平時,又開始講究丈夫死忠,婦人死節。」
「俗人受皇權轄制,三千年來,事九姓之君,忠八朝之難。佛家的規矩,也任憑人君旨意發落。皇帝說,僧人要剃了頭髮,不許吃肉,這就成了佛家的規矩,二千年不改。皇帝說,僧人不許在鬧市現身,須往深山修行,走街串巷的就成了假和尚,下九流。」
「經典曰,誹僧謗道者,下地獄。經典又曰,不忠不孝者,下地獄。」和尚聽得火爐上的水響了,伸手取壺:「我佛成道日,豈有忠孝之說?」
無論佛道,皆是導人向善的宗教。
道士講究「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和尚講究「惜福積德、因果報應」。
那麼,什麼是惡,什麼是善,什麼是福,什麼是德?總要有個標準。
這個道德標準,一直都掌握在朝廷的手裡。朝廷需要戰士的時候,死戰是德。朝廷需要投降時,忍辱是德。朝廷需要補充人口的時候,再嫁多子是德,朝廷需要風化矜持時,貞烈守節是德。
聽朝廷的話,死後上天堂。不聽朝廷的話,死後上刀山下油鍋,受盡苦楚。
死後的世界,也受生前的皇權所控制嗎?普通信眾不大關心地獄的真偽。既然大家都這麼認為,廟裡的和尚道士也都這麼言之鑿鑿,那肯定就是真的,死後的世界肯定就是那樣的。
和尚不一樣。
和尚在修行,和尚想知道,真實的地獄是怎麼樣的?
謝青鶴攔住了他沏茶的手:「你等等。」
和尚期待地看著他。
「要不你給我下碗麵條?」謝青鶴拿出從茶櫃裡翻到的掛麵,曬乾了切得整整齊齊,大約是和尚預備的宵夜,「你有砂鍋嗎?」
「……」和尚憋著一口氣,起身給他找砂鍋。
一直到謝青鶴吃上了茶湯煮的砂鍋面,喝著和尚沏上的清茶,才隨口說道:「佛皆自悟,道自神傳。按說都是自己修的,師父也教不了什麼乾貨。那為什麼還要拜師呢?」
「師父麼,就是在你行差踏錯、走火入魔的時候,能拉你一把的人。」謝青鶴說。
和尚端著茶盞的手僵住。
謝青鶴低頭吃了一口面,口中噴出熱氣:「你師父怎麼死的?」
和尚久久不語。
謝青鶴也不說話,低頭呼哧呼哧把一碗砂鍋面吃了個精光,還記得擦擦嘴,端起茶盞漱了口,隨即提劍起身,說:「我問你,老和尚是怎麼死的?」
「謝施主,你是通達智慧之人。」和尚顧左右而言他,「皇帝一道聖旨,他說什麼是善,世人遵行則上西天,他說什麼是惡,世人觸犯則下地獄。古往今來,天堂地獄皆在皇權一念之間,可知世間並無善惡,惟有權力!你又為何要做強權之下的鷹犬?不得逍遙自由。」
「你跟我說什麼善惡?我何曾問你是不是行善作惡?」謝青鶴心中也有幾分鬱悶。
「當初我跟你嘲笑那本寫來恐嚇世人下地獄受苦受難的經文,不過是看不慣你小和尚起早貪黑念經有口無心。我教你修行之道,是但問本心不問章程。你倒好,正經不念,只念歪經!甭跟我說什么正邪善惡,大道理你說不明白,壓死你了!你就告訴我,你師父到底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