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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傳倒也不是敷衍他,每句話都聽得很認真,也認同謝青鶴的說法:「我明白大師兄的意思。」
「此世虛幻,現世不虛幻?真人眼底,真偽不過一念之間。你在世間修行,你在乎的,都是真的。你不在乎的,都可以是假的。俗人束縛於陰陽五行,囿於三界六道之中,以天地為依託,以萬物為滋養,乃是至道之顯化,亦為至道之附庸。」
「你我既然是修士,不彰陰陽五行,脫離三界六道。你是何物?你在何地?可曾找到自我?」
接連三問,把伏傳問入了一個極其玄妙的境界中。
謝青鶴的修性已經完全進入了無視皮囊、無視世界的地步。儒家心學說,此心與花同寂。釋家佛祖說,天上地下,唯吾獨尊。道德說,有名天地之母。都是這個道理。
眼見伏傳所有所思,謝青鶴又問了一句:「小師弟,你可知道世間什麼最珍貴?」
伏傳只差一點點就能進入了悟的狀態,認真地聽他說。
「人心至貴。」
謝青鶴握著他的手,輕聲勸道。
「你對草娘遭遇的同情,對此世百姓的悲憫,在那條窄巷裡行走一年,所聽所聞的關切認真,給予的每一次關懷照顧……這是你與這個世界所發生的聯繫,這個世界對你來說就是真實的。」
「你只管守在我的身邊,不去管計劃中的事,不去在乎曾經關心過的一切,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你來與不來,都沒什麼區別,也沒什麼壞處。對我來說,我的目的也只是完善修法,一開始,我也不曾發願發心解脫這個世界的貧苦艱難,我也不會有任何觸動。」
「唯有你。」
「小師弟,會心生遺憾,會自食前言,會錯失那片真誠本心的,只有你自己。」
謝青鶴握著伏傳的手微微用力,使伏傳不得不低頭,與他對視。
「不要為了我,失了你自己。」
伏傳被這句話說得指尖一顫,仿佛過了電。
「我……」
過了片刻之後,伏傳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說:「大師兄,我好像……要突破了。」
不等謝青鶴說話,伏傳有些焦躁:「不是這裡。是在外面,我自己的皮囊修行。我好……這感覺好奇怪。我好像馬上就要跨過去了,但是過不去……差些什麼……」
「差個交代。」謝青鶴安撫他,輕輕撫摩他的手背,「去吧,去做你的事。」
「就像我們一開始就說好的。我只管修行,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想到這裡,謝青鶴又趕忙補充了一句:「小師弟,此事不求結果,只求無愧於心。你要知道,這世上或有無敵的修士,絕沒有無敵的人生。你的志向太博大,師父不曾做到,我也不曾做到,你如今還年輕,只須盡心竭力去做就是了,不必對自己太過苛刻。」
這一瓢冷水澆下來,換了從前,伏傳或許會認為大師兄不看好自己,不認同自己。
如今親眼見到謝青鶴吐血臥床,說話都喘氣,他就知道大師兄是經驗之談,絕不是看輕自己的能力。紛紜塵世之中,變數太多,阻力太大,連大師兄都不能百戰百勝,何況初出茅廬的自己?
他起身躊躇片刻,還是坐了回來:「可是,大師兄,你這麼難受,我怎麼能離開你?」
道理是講明白了,感情上還是割捨不下!
把謝青鶴弄得哭笑不得:「你……」
拉扯到最後,伏傳仍是堅持又留了六天,在謝青鶴身邊照顧。
直到謝青鶴不再便血,能勉強自理生活,至少不必伏傳幫著擦洗身體之後,伏傳才帶著陳老太和三娘離開。二郎被伏傳留下聽用。伏傳的意思是:「如今時局混亂,身邊有個青壯,等閒人不敢來招惹。若是老婦少童,處處都不方便。」
謝青鶴也不挑剔,小師弟說什麼就是什麼,臨走時只叮囑一句:「愛重自己。」
只要不是糟糕得影響正常生活,謝青鶴一直都很無所謂皮囊的好壞。何況,他是習慣分別的。往日獨自入魔,現世一日,入魔百年,也不至於時時刻刻都要對小師弟牽腸掛肚。
這是他與伏傳定情之後,第一次分別。而且,是因為他行動不便,被迫與小師弟分離。
伏傳才剛剛走了半天,謝青鶴就覺得不習慣。
原本是賃了個農家小院暫住休養,伏傳在的時候,謝青鶴也不覺得很糟踐。
一待伏傳走了,謝青鶴和往日一樣躺在床上休息,就覺得處處都不順眼。那牆不曾漆過,磚縫都發黑了。木床也不知是被哪個頑童刻過圖案,摸著凹凸不平。
想喝茶。
想喝小師弟沏的茶。
……
謝青鶴並不肯承認自己離不開伏傳。
他將此時的難受,歸罪於被迫淪落至此的挫敗感,絕不是他對小師弟的依戀。如果他主動與小師弟分別,這會兒就絕不會這麼難受。不就是跟從前入魔時分別一樣麼?
「此乃心魔。須收攝情志,端正心態。」
謝青鶴告誡自己,隨後閉目數息,強行入定,用靜功打消自己的種種雜念。
以他那樣深厚堅毅的心修加持,任何慾念都會在瞬息間化為烏有。
奈何一念剛滅,一念又生。
這一夜才昏沉沉地睡去,次日雞鳴日升,謝青鶴睜開眼,看見這黑洞洞的屋子,又開始想伏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