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除了一些經過特殊訓練的探子間諜,常人很難抹去身上被歲月與經歷加諸的種種痕跡,譬如左撇子必然酒杯在右而筷子在左,富貴人家入席會下意識地等著下人小廝來齊整衣擺,殺慣了人的兇徒對人命絕沒有一絲敬重……
謝青鶴除了看出麻呂亞對身份的刻意迴避,也看出了麻呂亞的冷漠與兇殘。
當他將麻呂亞的地魂攝入體內,置入虛無處時,他知道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麻呂亞是個十惡不赦的兇徒。
※
陳軍盪位於永安郡東北,西北面的天虎丘往西延伸,形成了左虎關天險。
換句話說,陳軍盪這地方,距離軍事要衝太近。歷朝歷代兵家皆會屯兵於此,隨時馳援天險左虎關。這年月交通不便,碰上政事不清明的時候,守關的兵卒想吃點喝點,光靠朝廷下旨分配永安首府調集糧草再運過來……人都要餓死了。所以,幾乎所有軍隊都有一種技能,自己種地。
當然,也有不種地的軍隊。人家直接靠搶。殺到哪裡吃到哪裡,比種地刺激舒爽。
最開始兵卒自己種地,漸漸地就有流民在附近聚集,幫著大頭兵們翻翻土、拔拔草,懂事的還會給軍官們送點土產,交點「稅」,駐兵也就默許了流民在虎口邊上討生活。
蠻兵南下之後,前張朝駐兵戰死潰亡,又有一支蠻兵駐守左虎關。
前張軍隊駐紮在左虎關時,也有士卒灌了幾罈子水酒,跑陳軍盪來調戲小姑娘大娘子,鬧到軍頭兒那裡,有給幾兩銀子做聘禮就做成夫妻的,也有女方不依不饒,大頭兵被砍了腦袋的。
蠻兵駐紮下來就不一樣了。他們直接成隊出擊,役使男人為奴,婦人為娼。
許多婦人不甘受辱都自殺了,或是紛紛出逃。蠻兵漫山遍野追捕,抓到出逃的婦人就剝皮切肉煮成湯,分而食之。若婦人自殺,則將婦人的丈夫、孩子拆骨下鍋。若未出嫁,則食其父母兄弟。
這兇殘手段嚇得婦女不敢再逃,連自殺都成了禍害家人的罪過,只得忍辱偷生。
受辱就有可能懷孕。
懷孕了,要麼落胎,要麼生下來。
生下來的嬰孩才剛剪斷臍帶,就會被產婦的丈夫或父親摔死,溺入便盆。蠻兵對此不以為意,反而哈哈大笑,還有蠻兵專門等在產婦家門口,索要新出生的嬰兒,曰,小兒骨酥肉爛。
所幸蠻人對中原大地的統治並不長久,這段歷史也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周朝建立之後,陳軍盪迎來了一次轟轟烈烈的烈婦自殺潮,上至五、六十歲當了祖母的老嫗,下至十三四歲就被蠻兵採擷過的少女,牽手跳河,三代服毒,這家自掛了,那家刺了頸……若你家有個被蠻兵欺辱過的婦人,她居然還沒有自殺,簡直都不可思議!
當地官府對此欣然支持,還美滋滋地上表龍城,慷慨陳詞,嘉其至行,求太祖皇帝旌表地方。
歷朝歷代能混上「太祖」的開國皇帝,腦袋都沒什麼大問題。接了這請求表彰烈婦自殺的奏本,周太祖差點沒氣出個好歹,周太祖是個屠夫出身,沒什麼文化,就著南京土話噴了足足七千個字,把專門替皇帝「代筆」硃批的侍臣憋得想砍人——臥槽,全是罵人的話,怎麼文雅?
有了朝廷的強勢反對,這股「是節婦烈女就快去自殺」的風潮才被遏制住,沒有全天下風行。
饒是如此,蠻兵留下來的血脈,卻沒有幾個能順順利利地活到成年。
麻呂亞的悲劇之始,就來自於他的祖血。
陳軍盪的人都知道,胡家的奶奶牛氏,就是當年蠻人留下來的野種。
「他奶就這麼高!比我爹我爺都高!肩膀這麼寬,腰這麼粗,一個婦人家,雙手能舉磨盤!她要不是蠻人的野種,她舉得起磨盤嗎?!」小扣子吸著鼻涕,跟小夥伴們講胡三兒家的壞話。
「可,可他奶奶嫁給了胡爺爺,他爹就是我們漢人了。」小花替心愛的小哥哥分辯。
「他爹才不是漢人。我奶說了,他奶是大著肚子嫁人的,胡叟又窮又懶,別人當爺了他都說不上媳婦兒,要不是他奶也懷了蠻人的野種,誰嫁給他啊!你們不知道吧?他家的房子都是那個野種奶奶進門之後才修起來的!」小扣子說得言之鑿鑿。
這個指控就嚴重多了。歷來父血重於母血,奶奶是蠻人野種關係不大,親爹也是蠻人野種,那就徹徹底底壞了根系了。這是哪怕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反正就不是!」小花氣得撿起地上的土塊,砸在小扣子身上,氣咻咻地跑了。
「哎喲我的新衣服!」小扣子心疼地拍去身上的土,嘴裡不乾不淨地開罵,「你那麼護著他,你是想當他的媳婦兒嗎?害不害臊啊!我娘說,你這浪賤的騷蹄子,也就配跟野種生畜生!也不怕你阿爹阿娘打死你!」
小花憤怒地回頭:「三兒比你們好十成!」
這邊幾個不到十歲的小朋友打嘴仗,謝青鶴就躺在草垛上,望著天空,聽他們嘰嘰喳喳。
歧視無時無刻不在。
陳軍盪經過蠻兵駐紮的劫難之後,住戶早已不像前張時那麼繁多。人們習慣聚居,是為了互相幫助,遇到危險時共同抵禦,夜裡才能睡得心安。這也導致誰家裡有什麼情況,全村都心知肚明。
麻呂亞的奶奶牛氏,確實是「蠻人野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