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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天快亮了,也還有近一個時辰。謝青鶴不肯去找大夫夜診,也是出於贖罪的心理。
他無意中冒犯了小師弟,自己弄斷了手臂,卻要小師弟忙前忙後大半夜地給他收拾殘局?真要支使得伏傳團團轉,那就不是賠罪,更像是演戲折騰。
所以,手傷的事,能不麻煩小師弟,謝青鶴是絕不肯麻煩他的。
驢蛋和韋秦睡了兩張榻,要休息只剩下一張床。才出了那麼尷尬的事情,就算謝青鶴困了累了,也不可能再與伏傳同床共枕,所以他才會坐在這裡,等著天亮。
伏傳明白這其中的前因後果。
謝青鶴出事是因為斷了藥,伏傳也不知道那幻毒究竟多厲害,也不敢貿然邀謝青鶴同睡。
——萬一再出點什麼事,他覺得尷尬都是小事,只怕以師叔的烈性,還要斷一隻胳膊。
可要他自己翻身去睡了,留師叔獨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這裡……
光是想想這寂寞傷心的滋味,伏傳都忍不住為師叔心痛。
思忖片刻之後,伏傳坐回謝青鶴身邊,說:「我也睡不著。陪師叔坐一坐吧,待會兒天快亮了,我去廚房給師叔做神仙粥。吃完了早飯,咱們去藥鋪子抓藥。」
謝青鶴看著他帶了一絲倦色又亮晶晶的雙眼,心知這小孩太過敏感體貼,勸是勸不動的。
「好。」
房間裡兩個孩子都在睡覺,驢蛋體弱睡得又沉,這一番折騰完全沒驚動,韋秦的呼吸聲早就變了,這會兒卻很老成地閉眼裝睡。這種情況下,謝青鶴與伏傳也不好絮絮聊天。
謝青鶴畢竟是折了手,因幻毒入夢的關係,精神也有些萎靡,更不想說話。
伏傳是坐不住的性子,枯坐著,又不給聊天,他只安分了一會兒,覺得百無聊賴,窗外的天光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變白……忍不住趴在桌上,開始搖晃臀下的竹凳子。
竹凳子因擠壓變形,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謝青鶴有些牙癢。
伏傳絲毫沒察覺到師叔的不適,發現凳子好玩之後,他將腿倒扣在凳子內,半個身子趴在桌上,開始翻轉屁股下的竹凳,沿著方桌挪動打轉。嘎吱,凳子轉了一個面。嘎吱,凳子再轉一個面……
轉到方桌稜角的地方,他還收縮肚皮,讓竹凳挪出一個更大的角度,順利停在方桌另一面。
等他想要繼續折磨那只可憐的竹凳,再接再厲時,抬頭看見了謝青鶴目無表情的臉。
他原本坐在謝青鶴側面。
竹凳子轉了幾個圈之後,他已經坐到了謝青鶴的對面。
所以,他抬頭的時候,看見的是謝青鶴剛剛側頭看過來的、目無表情的臉。
伏傳的竹凳還歪著,著力點全在一條凳腿上,見謝青鶴又緩緩轉頭不看他了,他才輕輕緩緩地把那張可憐的竹凳放回原地。過了不到片刻,他的下巴又靠在了茶桌上,玩燭台投射在手指上的光影。
謝青鶴:「……」
靜坐對於伏傳這麼難熬,他還是百無聊賴地陪著謝青鶴坐到天亮。
天色微明,窗外傳來水車骨碌骨碌壓過石條子街面的聲音,伏傳馬上就蹦躂了起來:「我去廚房做飯!」實在是憋得狠了,出門的時候還吹著歡快的口哨。
謝青鶴吹熄了桌上的蠟燭,走到窗前,支起窗板。
天亮了。
沒等到伏傳做好粥端上來,謝青鶴已經獨自走出客棧,去尋有夜診的醫館。
空間得等到半下午才能解封,他的胳膊也需要敷些消腫的藥,再吃一貼湯藥。這件事他完全不想勞動伏傳。當然,出門時,他還是在伏傳的包袱里拿了幾兩散碎銀子。治個胳膊也盡夠了。
在城北尋到醫館之後,謝青鶴自己寫了方子,只從醫館裡拿藥,順便請鋪子裡代為加工調理。
那老大夫看著方子只覺得醍醐灌頂,腆著臉問能不能拜個先生——拜先生時要送束脩,實際上就是買方子的「代價」,只是在杏林中不好直接買賣,大多都是拜先生。
謝青鶴有濟世之心,不至於囿於門戶之見,說道:「倒也不必了。這方子我得自古書,老先生濟世救人,我本該將原書奉上,出門在外一時不方便。若老先生有時間,我這等著湯藥的功夫,口述一遍,您請收錄?」
老大夫自然千恩萬謝,叫兩個小學徒來,把謝青鶴扶到後堂舒舒服服地躺著,又送上熬得軟糯的小米粥並幾樣小菜,請謝青鶴吃了飯之後,才洗手焚香,鋪開紙筆,請謝青鶴口述「古書」內容。
謝青鶴看的書極其駁雜,他將自己用過的效果較好的驗方,口述了近二十個,老大夫一一記錄下來,總共也沒有花費多少時間。
寫好之後,老大夫又拿來給謝青鶴過目,只怕有什麼疏漏之處。
謝青鶴細細查驗了一番,確認無誤之後,左手捏筆,在空白處寫了「傳世」二字。
「還請老先生勿以此為家門秘傳,若有杏林精誠求教,儘量傳諸於世,普救含靈。」謝青鶴說。
老大夫連忙應了,將謝青鶴留下的「傳世」二字看了許久,越看越是迷惑。
這兩個字寫得法度森嚴,卻又不激不厲,蒼勁婉暢,絕對是好字!起碼有七八十年的功底。
——可人若能練上七八十年的字,起碼也得有八九十歲了,多半老眼昏花,體虛手抖,很難再寫出這麼筋骨齊備的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