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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是良機?」
苻宏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來,因為憋在他口中的那句話正是,「父皇你在位之時都不是良機。」
這句話他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
苻堅卻替他說了出來,「朕知道,你要說的是朕在位一日皆非良機。」
苻宏嚇壞了,額頭抵住地面摩擦著,半響擦出了血跡來,他的心裡話就這般被苻堅讀懂了,他哪裡還有什麼心思。
「朕問你,你鎮得住慕容垂,慕容韡,張天錫,姚萇,楊定,楊安,劉庫仁,劉衛辰,甚至是那個12歲的拓跋珪嗎?」
苻宏不敢抬起頭來,苻堅就用手挑起了他的下巴,逼仄的目光射了過去,「你說。」
苻宏茫然搖頭,他想說的並非是鎮不住這些人,而是他不懂苻堅話中的意味。
「你以為朕不想殺他們嗎?你以為朕是在柔仁邀名嗎?你以為朕好大喜功,喜歡天天打仗嗎?」
他說出這些話就已經代表著他回答了自己提出的疑問,他一個都不想。
「朕想要天下一家,想要人人都尊朕為父,人人都生活的富足太平,沒有戰亂,沒有分離。如果朕滅了燕國殺了慕容韡,這些慕容氏會新立無數個慕容韡,只要慕容韡不死,慕容氏就沒有人敢輕舉妄動。朕不想殺姚萇嗎?朕不知道他是個流氓大無賴嗎?可大秦境內有數十萬的羌人,朕能將這些人都殺掉嗎?你以為朕想留著拓跋珪那小子的性命嗎?死了一個小的,拓跋部會出一個大的部落首領,劉庫仁怎麼會忠心耿耿的為朕守著拓跋部和獨孤部,又怎麼和劉衛辰互相牽制呢?張天錫嗎?他表面柔弱順從,可他是漢人,漢人的那一套他都懂,他的心朕看不清。這些降服的外族人中,也許只有楊定是真心待朕的,因為他成了朕的女婿,仇池本就是我氐人的一個分支。大秦有一千七百萬人口,漢人有一千三百萬,而我氐人只有一百萬,剩下的三百多萬都是匈奴人、鮮卑人、羌人、碣人,朕滅了他們的國,他們能不仇恨朕嗎?可朕不在乎,因為畢竟還有那一千三百萬的漢人,可朕沒有真心得到他們,他們都在觀望,看朕哪一日跌落神壇,因為司馬曜的存在,這一千三百萬的人口身在曹營心在漢,自古以來,在**這片大地上,永遠只能有一個正統,你說,是朕嗎?你怕是說不清了,因為朕都說不清。正如景略所言,這個正統,不是朕,是司馬曜,是那個21歲的小皇帝,僅僅因為他是漢人。」
這一番話他說的悲憤又慷慨,苻宏真的懵了,他的大腦里像是有無數團烏雲和迷霧一般。
半響無言,最後他唯有說出了一句安慰的話,「父皇,他們都會死。」
苻堅笑了,「是,他們都會死,朕也會死,也許,朕會死在他們前面。」
所以,苻宏還怎麼勸諫下去?
苻堅一死,苻宏能順理成章的即位嗎?一旦即位,他能處理好大秦國內的這些民族矛盾嗎?
其實,苻宏也許理解錯了王勐的臨終遺言。
王勐的臨終遺言說的是晉朝乃正朔,不可討伐。
苻堅只能做一個北國之主,並非天下之主。
那麼,晉朝又如何的滅亡呢?那自然是從內而外的腐爛而亡,而非像前晉朝那般亡於外族之手。
那麼,到了那時,如果苻秦還存在的話,便可以君臨天下了。
時勢造英雄,說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只有明白了時勢,才能成為真正的英雄。
否則,看不清形勢的人終究會被時勢所覆滅。
苻堅,傾全國之力來討伐偏安一隅的晉朝,正是逆天違命,不順時勢而為。
可苻堅要做的,從來就是不順,而非順勢。
苻宏再也無話可說了,他有些頹喪的從明光殿走了出來,荀皇后迎了上去,「宏兒,如何?你父皇他?」
苻宏似乎沒有聽見,恍恍惚惚的擦過,荀皇后揪住了他的手腕,「宏兒。」
苻宏登時醒神,兩眼卻毫無光彩,茫然道,「母后,也許,父皇真的是對的。」
荀皇后終究是嘆息了一聲。
在這個世上,她比誰都了解苻堅。
然而,這一眾接著一眾的勸諫卻沒有走入尾聲,而是剛剛開了個頭。
太子當然是苻堅親人中的領頭人。
接下來,就該是被苻堅寵幸過的那些後宮中人了,雖然這個後宮中人僅僅只有張夫人一位。
她面見的很莊嚴大氣,身著朝服,很是英氣逼人,苻堅喜歡她的,而且一直很喜歡她,即便當年慕容沖在紫宮之時,苻堅也是走入過張伶然的宮中。
苻堅在明光殿,就像在等一位故人一般,他望著宮苑中的竹子發呆,儘管這個時候竹子還沒有發出芽來。
忽而視線中映入一位身段玲瓏精緻的女子來,她一身黑色的朝服款款而來,妝容簡約卻大氣,待到近了,她莊重的施禮。
「陛下,妾前來拜見。」
苻堅看見了他,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禮。
「你來了。」
「是的,陛下,妾來了。」
「那麼,你今日來的理由是什麼呢?如果跟朝臣和太子他們一樣,朕也許會令你失望,因為沒有一個人能辯駁過朕。」
張伶然微微笑了笑,「陛下,您說的對,因為您是君,妾為臣,自古沒有臣與君辯駁之理,可正是因為妾為臣,所以無論如何,妾一定會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