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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的異常,是從上次微服出宮回來後,開始的。那一次,因聖上只令暗衛隨行,他這御前總管,並沒有侍隨出宮,只知聖上微服出去,似與長樂公夫人有關,至於出宮期間,究竟與長樂公夫人發生了什麼,他並不敢僭越打聽,遂也一無所知。
那一夜,回宮的聖上,徹夜未眠。天明時,雙眸布滿血絲的聖上,如常臨朝理政。在處理朝事時,聖上仍是一如往常地冷靜睿智的,只是在上完朝、批完摺子後,聖上常鎮日一個人坐著或站著,像是身在夢中的恍惚,又像是如臨冰雪的清醒,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什麼,就似眼前這般。
雨勢愈烈,狂風卷挾著暴雨,直往殿門殿窗上撲,郭成見聖上不僅龍袍被打濕,臉上也飛濺有雨水,不敢再一味自保,大著膽子,近前勸道:「陛下,這雨太大了,您還是進殿避一避吧。龍體為重,陛下聖體,與天下臣民息息相關,不可有絲毫損傷啊!」
他是一腔赤膽,字字發自肺腑,但聖上聽後,卻聲平無波地道:「息息相關……若朕此刻歿了,有幾人,會為朕傷心流淚呢……還是,見朕死了,只覺沒了心頭大患,歡不自禁,欣喜若狂?!」
這話郭成可不敢接。他見聖上說此話時,唇際微彎,雖像是微微笑著的,但在忽閃的雷電下,更似是一柄森冷的彎刀,鋒利冰寒,心中不由更懼,不敢再多說什麼,只能在這雷雨夜裡,暗自惶恐,憂心忡忡。
世人只知今夜雷霆大作,如何知曉,將來的天子之怒,將比這雷霆閃電,可怕百倍千倍呢?!
雷電交加,大雨滂沱,天地似被澆灌成了汪洋大海,海中魚兒正隨浪頭上下浮纏。又一道閃電劃破夜幕時,已似沉醉在甘美酒液中的琳琅,在眼前驟亮的一瞬間,腦海中也似突然划過一道閃電,某個原被遺忘在角落裡的遙遠記憶畫面,由此忽然照亮在眼前。
同樣的夜半之時,同樣的香雪居小樓,同樣的梨木榻紅綃帳,同樣,緊緊擁抱著她的男子身影……不,似尚是少年,帳內光線幽暗,她看不清他的形容,只能感覺到他對她的赤誠炙|熱和她對他同樣炙|熱的滿腔愛意。
顏昀覺察到妻子忽然分神,但這時候,早已無暇空說許多。他強自忍耐著,一邊溫柔親撫,一邊貼唇低說「我愛你」,聲聲如誘,等待著妻子的進一步許可與回應。
而這一聲「我愛你」,正與琳琅記憶畫面相合。那幽暗帳內,少年嗓音低啞,一聲輕輕的「我愛你」,如將一腔沸涌的心頭血捧出,正與此刻耳邊的肺腑之言相融。時光越過經年,少年人的身影,也與此刻的男子身影,融為了一體,匆匆年華逝,許多人事改變,但這愛,從過去到現在,未變分毫。
兩個月前,昭華對她說這三個字時,她尤以為是昭華此生第一次對她這樣說。當時,她雖一聲聲地說她知道,但遺失記憶的她,那時只當是家人之間的相愛相守而已,對此,並未完全悟曉。
豈止是家人之間的相守之情呢,是愛啊,那是心頭涌溢的沸血,是刻骨纏|綿的眷戀,是生死相許的堅守,是這一世,永不相負的誓言……愛入骨血,抵死相依,琳琅主動摟靠近她的愛人,將自己完全交託與他,與他一同跌入百花深處,跌入綺麗絢爛的夢境裡,沉淪其中,幾乎不願醒來。
一夜風雨疏狂,至翌日天明鶯囀,芭蕉滴翠,蓮葉清圓。間或響起的滴水聲,像輕快的音樂,垂落屋檐。因夜雨驅散暑熱的緣故,晨間氣候,十分舒爽怡人,習習涼風,攜著雨後清新的薔薇香氣,透過支起的菱花窗,吹度入室,令室內輕薄如煙的紗帷垂簾,輕輕晃搖,有如月色水光。
搖曳的月色水光中,沉睡的人,皆已醒來。一向整齊擺放的纏枝花紋對枕,今晨,空了一隻,另一隻枕上,親密而擁擠地承臥著相依的兩人。輕薄的夏用絲被,遮不住昨夜留存的風光,旖|旎糾纏的青絲,大半鋪散在被上枕邊,另有幾綹,正被年輕男子,試圖繞在指尖——只那青絲柔滑如緞,怎麼也繞不好,甫一繞上,便似水流散逸開來,從指間脈脈滑過,把持不住。
一次次的失敗後,琳琅咬著笑意,將自己那幾綹長發,收掖回耳後,制止了夫君樂此不疲的小遊戲。她手抵在他身前,輕輕出聲提醒他道:「該起了。」
被迫中止小遊戲的顏昀,「嗯」了一聲,卻仍未起,摟著妻子肩臂的手,也未鬆開。他順勢捉握住抵在身前的纖纖柔荑,噙笑低下頭去,輕輕親上妻子嫣紅的唇角。
琳琅從前以為自己很了解自己的夫君,至昨夜方知,自己原有許多不明。從前的顏昀,在她心中,總是溫潤如玉、溫柔如水的,直至在昨夜沉淪中,她才明白,原來溫潤中蘊有火|熱,溫柔內堅韌勁久。捉握手腕的力量強勢與唇際柔觸的溫柔綿密,令她的身體,比之神思,更快憶起了昨夜種種,血液中立有熱意流淌,面頰亦不由燥了起來。
只,身心雖熱,理智猶存。情知不能再在榻上耽擱下去的琳琅,朱唇緊抿,並在被下抬足,輕輕踢了下顏昀。顏昀立退開身去,手指輕颳了下她的鼻子,會意笑道:「起吧,再不起,我們的阿慕,就要找來了。」
永王跟隨晉帝去了太清宮,而阿慕則被放了長假,這一整個夏季,應都留在家中。平日裡,阿慕隨意找來無妨,他們夫妻二人,總是寢衣齊整的,但今日,與別不同,若被阿慕撞見眼下這幕,可就有點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