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頁
「朕十七歲那年,曾與一少女,在七夕夜裡,來此放燈。那時,我們一邊放河燈,一邊在心中默默許下了心愿,卻都不肯告訴對方,到底許了什麼願望。那時候,朕很自信,縱那少女不說,也以為自己心裡猜的是對的,後來才知,朕所猜的,與她真正所想的,應是完全相反的。
朕猜的,是她希望與朕一世不離,而她許下的,應是在她玩厭之後,朕可以在這世上徹底消失,勿要誤了她的錦繡榮華。
她喜歡錦衣華服、香車寶馬,喜歡權勢地位、萬眾敬仰,這些,都是那時的朕,不能給她的。那時,她對朕做下了很過分的事,朕也曾為此,恨她很深很深。
這份恨,至今還在朕心裡,只是,朕不想心中一世都只有恨。朕想告訴她,她想要的權勢地位,想要的富貴榮華,朕都有了。虛榮無妨,朕已是皇帝,愛財無妨,朕富有天下,若她肯回頭,朕願意再給她一次機會。
即使她只是為榮華富貴,選擇回頭,即使她一如既往,對朕依然沒有半點真心,朕也願意接受,只要……只要她回到朕的身邊就可以……就可以……」
半杯殘酒,在愈低的語盡時,被仰灌入喉中。穆驍新又斟了一杯好酒,萬般舊恨,皆被壓在心底,浮盈在心中的,正似這一杯佳釀,滿滿的,都是佳人將歸的希望。
他邊飲酒邊看向顧琳琅,見她專注地凝望著窗外夜景,像是根本沒注意聽他在說什麼,淡淡一哂。
縱認真聽了,失憶的她,應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而他,也不願向她挑明那少女是她,不願將過去的事,一一講與她聽——並不是什麼值得追念的美好之事,往事是不可重圓的破鏡,強行伸手觸|摸,只會被割得鮮血淋漓,他現下所想要的,只是一場類似水中月的夢境,雖是假的,但看著,十分圓滿。
明月下,畫舫輕逐流水,蓮燈隨波悠漾,月色水光與燈火相映成輝,確是一幅可讓人賞心悅目的美景,但驚惶不安的琳琅,如何能有賞景的心思呢,只是目光空茫地望著眼前之景,心如火焚。
憂惶之極時,眼前漂游著的盞盞蓮燈,令琳琅忽地想起了楚宮中的一樁舊事。
顏昀為帝,是極簡樸的,宮中幾不辦宴,她這做皇后的,也沒有像現在的婕妤顧琉珠那樣,時不時就在宮裡辦芳宴雅集,為後數年,宮中一直安安靜靜。
七夕節,是宮廷的重要節日,之前的楚朝君主在位時,七夕夜的大楚皇宮,宛如燈的海洋,各種歡宴遊樂之事,層出不窮。但顏昀自登基以來,一直杜絕各種節慶宴會之事,直到那一年,快到七夕時,他忽地問她可覺宮中冷清,問她是否想在七夕夜辦宴賞燈,若想,他就命人安排下去。
她知道朝事艱難、國庫空虛,當以節儉為上,遂婉拒此事,也以為自己與孩子,會度過一個與往常無異的七夕節。但那一夜,平時應在御書房處理朝事的顏昀,卻帶了彩紙細竹,到她的未央宮來。他為她和孩子,親手做了一盞蓮花燈,而後攜她們到春陂池畔,將那盞小蓮燈,放進月色下的漣漣流水中。
那一夜,春陂池畔,迴蕩著歡聲笑語。許久後,蓮燈悠悠飄遠,顏昀將玩累困睡的阿慕,負在背上,與她一起走回未央宮。水月交融的波光搖映中,他問她在放燈時許了什麼願望,她望著他和孩子,輕輕地道:一世相守,一世長安。
若今夜,穆驍真的難忍獸心,對她做下禽|獸之事,那這樣的安寧相守,就再也沒有了……
心如熬煎的琳琅,在聽穆驍問她「夜景可美」時,勉強擠出點笑意道:「如此良辰美景,陛下當攜顧婕妤,一起賞看才是。顧婕妤是愛熱鬧的性子,又愛極了陛下,若陛下帶她出宮賞游,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穆驍聽顧琳琅突然提起顧琉珠,猶以為這滑頭女子,是在藉此試探他的心意,心中一笑,順著她的話道:「顧琉珠不值什麼,與她一起,不如同夫人一起有趣。」
琳琅唇際勉強浮起的零星笑意,更加僵滯,「……陛下真是說笑了。顧婕妤年輕貌美,活潑又可愛,就像春日裡最嬌麗的花兒,任誰見了,都會心生歡喜。不像我,年長色衰,性子又沉悶,是極無趣的人……和我一起,哪裡會比和顧婕妤一起有趣呢……」
穆驍懶得在此良辰美景,同顧琳琅聊說一個庸俗無趣的女子,徑望著顧琳琅道:「夫人莫要自貶,在朕心裡,天下間,再沒有比夫人更有趣的女子了。至於年長色衰,更是無稽之談,夫人美貌無匹,且二十有三的年紀,在朕這裡剛剛好,就像一杯酒,正釀到最醇美的時候,享用起來,最有滋味。」
「享用」兩個字,簡直如一記重錘,重重砸在琳琅心上,她驚駭到說不出話時,見穆驍邊愜意享用著杯中佳釀,邊意有所指地笑看著她道:「顧琉珠那樣的平庸女子,都可在這朕這裡得到榮華地位,何況,如夫人這等絕色呢?」
穆驍的確是意有所指,從白天到此刻,顧琳琅一直按兵不動,叫盼著她主動誘君的他,等得有點著急了。他故意暗示得如此明顯,是想讓顧琳琅快些行動,但這些話,聽在顧琳琅耳中,只是進一步加深她的恐慌與厭惡罷了。
原來,穆驍並非真的喜愛顧琉珠,只是單純將顧琉珠,視作玩物罷了。她顧琳琅,在他眼裡,也只是一個合眼的玩物吧……當初他對她沒動色心時,就肆意地欺辱她,這會子對她動了色心,就無恥地假意示好,想將她盡情玩弄於股掌之間,真是……噁心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