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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淨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那個深埋在自己內心的問題,包括嬋羽、包括母親、包括無為。那天之後,贏淨強迫自己忘記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但是此時此刻,他突然想起了老宮女的答案,也想起了自己不敢問出口的問題——父皇會選擇誰做他的繼承人。
現在回想起來,很明顯,盲眼老宮女的答案相當於什麼都沒說。
贏淨撿起手旁的一顆小石子向著滄池的池心丟去,石子在打了三個水漂後沉向池底,在水面上泛起一圈一圈漣漪。
母親和無為師父都不在身邊,贏淨滿腹心事和疑惑,不知該向誰言。
「東西丟了!」
「你別著急,把話說清楚,什麼東西?怎麼丟了?」
贏淨的身後傳來兩個人刻意壓低的聲音,前者充滿慌張,後者相對沉著,但也隱隱有些緊張。
贏淨背靠的那棵垂柳是株古樹,據說年齡已有幾百歲,他和嬋羽試過,要他們倆再加一個大人才能合抱得住。贏淨身形瘦削,很容易地就藏在樹幹後,而那兩個人似乎只是急於找一處安靜的地方說話,根本沒注意樹後還有人。
「就是我埋在普灌寺的東西,包括你上回給我的那副畫,讓我跟師父一起下葬了的,我都埋在那裡了。」
「你是說這些年我讓你帶出宮中處理掉的東西,你都埋在一處?就在普灌寺?」
贏淨聽出了後面這個刻意壓低的聲音屬於父皇身邊的親隨大內官——中常侍坤倫。很奇怪,贏淨印象中的坤倫總是沉默,很少說話,父皇形容他就像自己的影子一樣安靜卻又不可或缺。而此時的坤倫,就連贏淨都聽得出他語氣中的反常。
「你怎麼搞的!」坤倫的聲音突然變大,又迅速壓低,「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個緊張的聲音此時變得哽咽:「我沒辦法……我不忍心就讓她這個人就這麼消失,她好歹也來過這個世上,活過、也愛過,抹去她的一切痕跡……我……我做不到……」
坤倫的聲音變得果決嚴厲:「死人是不會在乎這些的!活著的人更重要!你知不知道就是你的這一念之仁,你、我還有他,都有可能淪為她的陪葬,和她一樣被抹掉在這世間存在過的痕跡!」
「我……我願意去陪她,」那個哽咽的聲音仿佛突然有了勇氣,「師兄,你不用擔心,這一切由我來扛下來,不會連累到你的,你什麼都不知道,這些年,這些事都是我一個人做的,你都推到我身上就行了!」
坤倫的聲音已經可以說是憤怒:「胡話!憑你的級別和權限,能夠接觸得到起居集注和彤史嗎?只要這件事暴露,你我一個都別想全身而退!你怎麼也不動腦子想想,一旦這件事暴露,你對得起他們倆嗎?」
那個聲音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沉默了好一陣子。
坤倫打破了沉默:「現在還不知道東西去哪裡了,如果只是流浪漢刨走倒是問題不大,我擔心的是,那夜公子澈在西市走失,宮中派了中尉署的人滿城找,肯定普灌寺里也搜過一遍,我擔心的是那些東西落到認字的人手裡,眼下儲君之爭暗流洶湧,如果被別有用心的人掌握這裡面的秘密,那結果就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了,甚至連陛下都控制不了。」
「師兄,我都聽你的,你讓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長安城你是不能待了,」坤倫的聲音嚴肅不容拒絕,「詹事岳駿德大人日前已經南下前往遭水災的郡縣控制災情,遞來的奏報說由於南方天氣已先一步炎熱起來,已有小規模的瘟疫爆發,請求運送一批藥物前往災區,我即刻安排你隨行,馬上動身。」
那個聲音仿佛知道事情已經沒有了轉圜的餘地,問道:「那這邊……」
「我會暗中去中尉署調查,若東西能找回來最好,若找不回來……」坤倫嘆了一口氣,「只能聽天由命了。」
「我這一走,不論死活,都不能回長安了吧?」之前焦急的聲音突然有些悲愴。
「活命要緊,你必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一路……多保重。」
「臨走前,讓我去跟他告個別。」那個聲音請求道。
「別節外生枝!」坤倫斷然拒絕了他,又語氣微微緩和地安慰道,「為了他的安全。」
「公子淨——公子淨——」隨侍的聲音由遠及近,一聲聲傳來。
贏淨嚇了一跳,心瘋狂地快速跳起來,後背緊貼著柳樹,一動也不敢動。
坤倫用低沉短促的聲音命令道:「你快走。」
隨侍已經一路小跑而來,恭謹地問:「見過大內官,大內官可見到公子淨?騎射比賽馬上要開始了,陛下派奴婢出來帶公子回麟德殿去。」
坤倫的聲音再度端起他平日裡的冷淡和威嚴:「怎麼當的差?連公子都跟丟了麼?」
「奴婢知罪,」隨侍的聲音有些發抖,「公子淨平日常和長公主一起玩,長公主此時可能在九鼎那裡,奴婢這就去找。」
隨侍小跑的腳步漸漸遠去,又有個小黃門來報說陛下召坤倫,坤倫立刻跟著去了。
贏淨這才鬆了一口氣,不知不覺間,前胸、後背、額頭已經滲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
贏淨回到麟德殿前廣場的時候,馬球比賽雖然已經結束,但是馬場上揚起的塵土還未完全散去,場邊有宮人急急地把墜馬受傷的球手抬走,立刻有御醫背著藥箱來看診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