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頁
在建元元年帝後大婚的夜宴上,賈美人一舞驚四座,更是得到了陛下贏驄的青睞,居然罔顧新婚的皇后,而是在宣室殿臨幸了當時還叫賈照的母親。但是故宣宗陛下,即當時的攝政大長公主決不能允許自己的義女受到如此的輕視,無法懲罰陛下,便只能懲罰「勾引」陛下的賈照,攝政大長公主雖然病著,但是依然立刻下令讓宮人將賈照送出宮,到城郊的寺廟軟禁起來。
至於攝政大長公主為何沒有殺自己,母親的猜測是,當時前者已經病入膏肓,帝後大婚原本也是為了沖喜,舉國上下,連死刑犯的行刑日期都延後,因此更不能為了一個小小的舞伎犯了血光之災,因此母親才僥倖活了下來。而這段緩衝的時間對母親的命運而言,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長安城郊的那一間小小的寺廟,母親完成了她成年後最重要的兩件事——是命運讓她與自己自幼失散的哥哥昭罕重逢,也是命運讓她在那一夜之幸中得以受孕。
於是一個計劃就在這對失散又重逢的兄妹間悄然地釀成了——懷有龍裔的母親被順理成章地接回永泰宮,有了名分;而身為替身僧、此前一直在大青龍寺修行的無為也以「為社稷和皇嗣祈福」這個正大光明的理由住進了永泰宮的棲雲寺。無為是個去了勢的人,因此沒有人把兄妹二人的先後回宮聯繫起來,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十年。
「昭罕從出生以來就被認為是命中注定的征服者,但是命運和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母親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靜,沒有贏淨想像中的惋惜或不甘,「他認為造成我們家族悲慘命運的根源就是那場秦征百越的戰爭,而悲劇的締造者是那場戰爭的指揮官,也就是衛皇后的父兄。」
贏淨不解,他記得自己當時問:「為什麼不是父皇?出征畢竟是皇帝下達的旨意。」
「發起戰爭的是攝政大長公主,不是你父皇,」母親幽幽地說,「但執行命令的,屠殺我們部落的劊子手確實是衛皇后的父兄。」
贏淨自言自語地說:「可衛皇后的父兄在戰爭結束後也很快就因感染瘴氣而死,把衛皇后作為復仇對象,這樣的復仇真的有意義嗎?」
母親沒有回答贏淨的問題,而是繼續她沒有說完的話:「復仇分為兩個部分,第一個部分當然是要衛皇后死;而第二部分,才是最關鍵的部分,無為想要你當上儲君,未來成為皇帝,他自己已經沒有綿延子嗣的可能,你和我是僅有和他有血緣關係的兩個人,他要親自教導你,讓你雖然冠有贏秦的姓氏,卻是個真真正正的百越男兒;他要親眼看到你登上皇位,把百越的血統綿延下去,用他教你的方法治理這個泱泱大國;他要把自己的功業在你的身上實現!而這一切的一切,最終都化為一件事——打敗公子澈,把你送上儲君的位子。原本我們都以為還有很多時間,直到冬至大節那一夜你父皇突然的暈厥,一想到隨時隨地都可能山陵崩,不得不促使我們加快進程。」
軺車突然停下來,讓贏淨得以從回憶中抽身而退。他抬起頭看向母親,她平靜的外表下有難以掩飾的脆弱。軺車又繼續前進,這次的路不及剛才平整,贏淨的身子隨著顛簸的車廂搖擺。
母親主動打破沉默,「長久以來,我都孤身一人,你和無為是我在世上僅存的血親,我只想家人平平安安,至於復仇,那不是我最渴望的。」
「所以,你寧肯自己被父皇軟禁,也不肯說出無為的身份?」
母親雖然蒙著面巾,但贏淨知道她淡淡地笑了一下:「陛下想必早就知道了我們的身份,但是要我在哥哥和兒子之間做出生死選擇,我做不到。如果讓你在父皇和我之間做選擇,你可以嗎?」
贏淨低下頭,這確實是個沒辦法回答的問題。
「他終究和魔鬼做了交易,」母親輕輕嘆了口氣,「他用自殺一樣的方式和衛皇后同歸於盡,以換取你和我在這個宮裡繼續生存下去的資格。看來,在昭罕的心裡,實現自己的功業,要比和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更重要。」
贏淨同意母親的說法,那個人,那個和自己有著血緣關係的舅舅,本就是個要麼不做,要麼做絕的人。
贏淨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慮:「可他即使是這麼做了,也不能保證父皇就會立我為太子。」
母親再度陷入了沉默,贏淨也只知道,這一場儲君的爭奪,原本就是豪賭,莊家不開牌,誰的輸贏都未知。
軺車再度停了下來,馬蹄在地上踩踏和嘶鳴的聲音漸漸地頻繁起來,贏淨忍不住好奇,一把撩開車簾,秋夜的寒風颯颯,一條長長的青石板台階直通上山,每隔幾階都會站著一個手持火把的羽林侍衛,台階的盡頭是一塊巨大的牌匾,上書「甘泉宮」三個大字。
坤倫如影子一般安靜地出現:「公子淨,陛下召見。」
甘泉宮位於永泰宮北邊的驪山上,與上林苑毗鄰。與翠微宮一北一南恰構成秦國皇室打獵和避暑的兩處聖地。甘泉宮以其溫泉著稱,永泰宮中濮泉殿的幾眼湯泉便是從甘泉宮引來的泉水,因此,每年秋冬,皇室都要在氣候溫和、環境宜人的甘泉行宮住好一段時間。
折騰了一整個晚上,更夫打更時贏淨才意識到已經到了雞鳴時分,雖然天還黑著,夜依然長,但是黎明總會到來。
贏淨跟著中常侍坤倫默默地走在甘泉行宮的山麓中,山風獵獵,呵氣成霜,萬籟俱靜,只有偶爾從山間傳來貓頭鷹的叫聲,陰惻惻的,在山間一層層的回聲中更顯瘮人。